自由的灵魂

自由的灵魂

1997年4月11日深夜,位于北京郊外作家王小波的住处里传来两声惨叫,邻居们起初并没有在意。然而第二天,邻居们发现王小波一天没出来,赶忙上楼,却发现他头抵着墙壁,已经没有呼吸,墙上还留着深深的抓痕,而这位天才作家,在心脏病发作后,生命就永远的停在了45岁。

在小说《三十而立》中,有这样一首令人印象深刻的诗,在这首诗里,“走”和“倒挂”都是一种纯粹的物理运动,不受外力的压迫,个体似乎摆脱了苦恼,拥抱欲望,回到了存在本身,而能够如此坦率的直面欲望,纵观中国的文坛,自然就绕不开一个人,也就是这本小说的作者 —— 王小波,王小波的文字在我读来总是那么的美好、有趣、好看,有趣仿佛就是他的人生信条,如冯唐说,“他的文字,仿佛钻石着光,春花带露,灿烂无比,蛊惑人心”。

在上世纪80和90年代,王小波在他动荡的生命里跨过荒谬的生活,向参差多态的平庸开战,而自由就是他的崛起。在他的小说里,自由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并不高,甚至很难找到它的踪影,但是他的小说却常常无视生活的设定,无视羁绊,以最自由的姿态面对生命。这样的自由意志超越了自由的定义,难以被系统归类,更像是一种系统破坏者似的存在。

自由的奔走在他的小说里随处可见。在小说《三十而立》里,有这样一个场景,“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在《绿毛水怪》里,他写道,“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在《万寿寺》里,“人物奔跑在湘西炽热的红土坡上,任由厚重的热风吹拂,在‘我’错综复杂的记忆线中发生着一场场奇遇,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还有在《红绋夜奔》里,他写道,“李靖他在洛阳城里行走,一条腿踩着街的左边,另一条腿踩着街的右边,所有人都受他的跨下之辱。”自由是人们对王小波文字的解读,在他张扬的文字迷宫里,自由似乎是无可辩驳的谜底,在王小波去世前,他却“阴差阳错”的提到了这两个字。

1997年的春天,在北京的住处,王小波给远在美国的挚友刘晓阳写了封邮件,邮件里说到,“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是不是太狂了?”十几个小时后,王小波猝然长逝,去世的时候,电脑上的光标还跳动着。往前追溯,在他的杂文中有提到,“我写作的时候,也讨厌真实逻辑的控制,更讨厌现实生活中索然无味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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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在规则世界横冲直撞、打破小说语言枷锁的作家在世的时候,小说的出版之路却是困难重重,历尽千辛出版后,书却又卖不动。王小波常提了个尼龙布兜,把好几本《黄金时代》装在里面,晃荡着跑到清华大学卖书。很多人都知道的是,写《黄金时代》之前,王小波并非全职作家,他最先在当半导体技术工人,高考后被人大的贸易经济系录取,经历了留学生涯后回国到北大当助教。

王小波平日里鼓捣着计算机,处理数据,更像是一个跑杂的工作,之后进入人大当会计学讲师。理工科出身的背景使得他在写小说的时候,习惯从工程师的理性思维出发,赋予了小说天马行空而极具思辨意味的科学设定。比如在《白银时代》的开头,我看到了他奇妙的描述,“大学二年级时有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这样的开场白让读者思维全然不设防,车辆滑入一道道迷宫,开始了参透谜底的体验。

教书的安稳日子,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一个人的一生就会这样慢慢消耗。偶尔波澜不惊,偶尔又沸腾,但也只是沸腾那么两下。但是通过小说追寻自由这样的执念,从未在王小波的心中熄灭过,或许早已思考很久,使得他在1992年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辞去工作,彻底放弃安稳有保障的生活,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一头栽进他最爱的文学世界。可能凭直觉,也可能凭着一种使命感,那一年他刚好40岁。

在大多数人看来,他谈不上有什么文学才华,人到中年,依旧在文坛没有受到多少瞩目,自然也没有人对他有什么期待。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一直都在做“减熵”的运动,包括写小说,从热力学的角度来看,所谓熵增就是自发行为,按王小波的话来说就是趋利避害。反过来,减熵就是一个趋害避利过程,吃力不讨好,但是人类的文明就是靠减熵去推动。在那个年代,成为自由撰稿人无异于一场减熵运动。虽然这意味着他可以把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写小说上,不用受外界态度干扰,但他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经济压力瞬间剧增,失败的代价也变大了。

1991年,王小波花费大量心血创作的《黄金时代》,在台湾拿了《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之后在《联合报》上进行连载。此外,王小波还获得了10万元的新台币。《黄金时代》可以说是王小波最重要的一本小说。在王小波去世后,这小说被赋予了各种意义,被解读成各种形态,大胆的性描写被粘附上一系列的目的,在这样的结构下,《黄金时代》被推上神坛。王小波曾经说过,“我希望从我的小说里不要读出意识形态的味道,性就是性,故事就是故事。但在我们这里,好像没有一点目的性就不行,大家都需要一种东西给捆起来。”过度将小说中人物的动机与宏观时代进行绑定,或许会无意间错过王小波小说中最珍贵的部分。这些部分就是王小波对于自由、对存在的理解,而这些理解恰恰是从个体角度出发,从微观的角度切入最适合不过。

对王小波来说,一匹马发情,草木生长,金色的落叶洒满街道,不是为了表演,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不受任何束负的,这就是存在本身。在《黄金时代》中,在清平山,陈清扬倒挂在王二的身上,任由头发淌过后者的肩膀。这样的场景是不带目的性的,是纯粹的。最后在某一瞬间,陈清扬因为王二的两巴掌彻底沦陷,爱上王二,同样也没有任何目的。而对王二来说,那两巴掌是“无心”的。小说在这里似乎完成了逻辑自洽,人物的情感发生没有太多的目的,它就是在特定的场合、特定的状态下注定会发生的。

《黄金时代》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一切痛楚和欢喜并非那么平铺直叙,而是以一种自嘲的黑色幽默被表达出来。那些对自由的呼唤,即使需要借助性描写去展现,也干净如阳光,让读者非常规姿态一次次逼近存在。在王小波的逻辑里,存在是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的通透,是“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沉浸,是“极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雾”的孤寂,存在可以是肆无忌惮,可以是坦坦荡荡,也可以是勇往直前。在他朴素的笔下,存在不是模棱两可的概念,而是在一片混沌中仍然保有纯粹的状态,它是能够被精确描述出来的。通过王小波的黑色幽默,我们得以突破生活的障碍,去追寻生命的众多可能性,我们得以去觉察生活的枷锁并去打破。

《黄金时代》的获奖并没有让小说的出版和销售在短时间内变得顺利,有一段时间,小说里肆意狂妄的性书写以及对敏感时期的结构都难以被理解。对那个保守的年代来说,颠覆的作品是不受欢迎的。另一边,王小波迫切的渴望《黄金时代》能够在大陆出版,《黄金时代》在大陆的正式出版要等到三年后。1994年,在华夏出版社赵洁平先生的帮助下,黄金时代得以在大陆出版,但是是以一种地下的方式发行,在书店是看不到王小波的小说的,尽管《黄金时代》在圈内的评价不错,但这本小说卖的却一塌糊涂。但无论如何,《黄金时代》的获奖在一定程度上坚定了王小波从人大辞职的信念。

辞职之后的几年,王小波创作欲爆棚,创作之路一帆风顺。1993年,他完成了怀疑三部曲。1994年创作了《未来世界》,1996年完成了篇幅极长的《万寿寺》,同一年,《白银时代》的完告宣告着时代三部曲的完成。后来的这些小说中,《黄金时代》里的诗意性被延续了下来。那种独一无二的浪漫,其实早在王小波的处女小说《绿毛水怪》里就能嗅到。说王小波的浪漫是独一无二的,是因为他的浪漫不是不知所云的意识流,而是一种充满思辨、漫山遍野的狂想。这种浪漫的力量可以从琐碎的存在中抽离,又能够俯冲进平庸的生活。而王小波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不需要通过金句的堆砌,不需要华丽的修辞,就可以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讲得很动人,很浪漫。

在《绿毛水怪》中,主人公陈辉在送妖妖的回家路上,妖妖用没法形容的语气背诵了青铜骑士的楔子 ——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妖妖在写给陈辉的信中说道,“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都是一些很简单的语句,却生动的勾勒出了人类美好情感,这种微妙转换的友谊在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无论是《黄金时代》,陈清扬和王二伟大的友谊,还是《地久天长》中大许,小王和邢红之间纯洁的友爱,都能让人感受到荒诞生活中人类最本真的情感。

其中《绿毛水怪》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它的极致浪漫,还在于这本书象征着李银河和王小波爱情的开始。用李银河的话来说,就是从《绿毛水怪》开始,他拥有我,我拥有他。因为一本流传的《绿毛水怪》手抄本,在光明日报当编辑的李银河注意到了王小波,而当时的王小波还在工厂里当工人,忙着修理半导体。在《爱你就像爱生命》里,我们都会为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深深感动,然而他们的爱情也经历了一些波折,一开始李银河会抱怨王小波太丑,但最终还是被那王小波奇妙的灵魂征服。热恋中的他们一起到美国留学,一起开车在美国和欧洲旅行,他们如同嬉皮士,到处流浪着,在美国的时光让他们的感情更加坚固,精神更紧密的纠缠在一起。现在看来,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情,完全超越了柴米油盐的琐碎,朝着一个更自由、更纯净、更不被束缚的境界奔去。

李银河对王小波的理解令人动容,当所有亲人都反对王小波辞职,当自由撰稿人,只有李银河相信王小波的选择。在她的眼里,王小波成为大作家只是时间问题。为了让王小波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不再瞻前顾后,她义无反顾,付出所有。我们之所以会被他们的爱情打动,我想更多是沉溺在那种靠精神去牵引的情感里,某种程度上,这样的爱情超越了琐碎生活的噪点和粗粝,从这个层面上看,李银河对王小波小说梦实现有着很重要的作用,这些影响透过他的小说能够看出,《黄金时代》里的陈清扬勇敢直爽,她的爱让王二真正变成男人;《地久天长》里的邢红用乐观和豁达去面对悲惨的生活;《绿毛水怪》里的杨素瑶离开了她讨厌的大人世界,化成水怪在水里生活。尤其在《黄金时代》里,与懦弱、想爱不敢爱、消极退缩的王二相比,陈清扬敢爱敢恨,直面自己对王二的感情。在王小波的很多小说里,女性都被赋予了独立自主、放去爱的性格,拥有对抗混沌的力量。

92年之后的五年里,王小波是自由的,这意味着他可以更专注在写小说上,而他不羁的想象力在《万寿寺》《红绋夜奔》中得到了极致的释放,发生在炎热的湘西红土坡的《万寿寺》,我的记忆不断瓦解又平衡。在散乱的记忆线索中,主人公的故事被不断推翻又重来,看起来无关痛痒,但当记忆中的故事走到尽头时,我们才醒悟,一切都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王小波用他的想象力证明了尽管生活的本质是庸俗的,但我们仍然可以赋予他诗意的外壳,而失忆的另一层概念就是自由。

95年,王小波的小说《未来世界》再次获得《联合报》中篇小说奖,除了小说,王小波在杂文的创作上也愈发酣畅。王小波在世的时候,他写的杂文比小说更有市场,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等杂志成为他思辨的阵地。最广为人知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用荒诞的设定呼唤着自由,那只无视生活设置的猪在遭遇人类的宰杀时,跳出围栏,一骑绝尘,不知去向。这只反抗“设置”的猪很像王小波的化身,不甘心平庸的生活,想要逃离规则世界,心中始终向往着自由和智慧,即使追寻自由很漫长,是一个不讨好的减熵过程。就像王小波在《万寿寺》说的那样,“拥有此生此世还不够,还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我们喜欢王小波的文字,很多时候是因为在阅读那些故事时,感受到了参差多态的自由和快乐。没有受太多文法束缚的文字本就拥有生命的张力,这种任性是任由再大的外力都剥夺不了的。

在《青铜时代》里,王小波说,“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在我们这里,智慧被超越变成暧昧不清,性爱被超越变成了思无邪,有趣被超越之后,就会变得庄严滞重。”这似乎预示了在文字之外是个迥然不同的世界,生活的羁绊太多,我们不是陈清扬,不是李靖,不是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王二,处于阴阳两界的边缘,疲软是常态。可能心里向往着变奏,但最终还是接受了生活的复调,无力去改变和抽离。

小说之外,王小波的生活也不总是那么顺利,王小波出生那年,在人大任职的父亲被开除,郁郁不得志,家中被阴霾笼罩着。王小波的名字正是寄托了父母的期望,希望这个刚出生的儿子能够让整个家庭顺利挨过政治风波,迎来光明。王小波童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北京度过,小时候的他“混迹”于教育部大院,在主流和边缘的两条轨道上不断转换。童年时代,他所目睹的钢铁炉和紫色天空,日后为他的场景设定提供了魔幻的源泉。动荡环境和插队经历,如同明暗对比强烈的菲林胶片,在他的小说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看很多作家的小说,会很轻易在文字中找到生活的模板,而王小波的文字描绘的不是固定的生活状态,而是生活的广度。枯燥、创伤、虚无、失控、自由、失意、牵绊,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小说里的那些生活。但在混沌中,他的文字又是那么轻盈和分散,没有中间地带,要么飞翔,要么坠落,时而狂放,时而谦逊。他所描绘的那些情感,如同平缓的河流之下激烈荡漾的暗流,在主流世界横冲直撞,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但却无比清澈。当人们踩着《葬礼进行曲》的鼓点去送别王小波,王小波已经走在天上,走在寂静里,继续去参透生活的美。他会说,“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

每当受够生活的平庸、虚无和残酷时,我总会想起王小波的书,想起他所构筑的温柔而强烈的世界,然后得以获得勇气去守护自我意识的疆界,在混沌中追寻仅剩的那一点自由。

在重复的日常里找到一丝妙趣,带着裂痕去生活,在这个“有趣的灵魂”早已成为烂大街的梗的快消时代,成为一个有趣的人,变成了一种符号、标签和潮流,没有人再去关心它的本来含义,有点荒谬,有点无奈。而在远离汹涌人潮的地方,有这样一个人,把热情、有趣和自由关注在文字里,重构了人之所以存活的缘由,在灯光暗下的瞬间舞蹈起来。

王小波没有单位,也没有加入作协,生前他曾说:“听说有一个文学圈,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他就像真正的信仰者一样,无须被赋予才能被认可,他是一个局外人,但却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为自己的真理观服务的自由撰稿人,一个自由的灵魂,一个有趣的灵魂,一颗文坛史上的耀眼恒星,向自由致敬!愿你我皆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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