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社会

随着信息社会的快速发展,如今我们似乎已经很难静下心来去理解一个事物。当闲下来想到翻阅一本书时,随后就掏出了手机,渴望学习一门乐器,但刚触摸了几下,便觉得学习这个东西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不如去干一些别的能够带来更高快感、更快价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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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新异化的诞生》对这些现象做出了解释,“时间,一想到它,便与钟表上的时刻对应了起来,这是客观的时间,同样,它也是隐秘的。”如果说我们认为我们被支配,可能会想到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或者他人的否定。而时间一直是一个悄悄的词语,他躲在背后,静静的规训着一切。现代主体会认为他们不被伦理观念或者政治观念所约束,想成为什么就可以成为什么,于是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是不可见的时间体制却在背后管制着。提到现代性,往往会想到资本主义、商品理性化等词汇,但是忽略了时间,亦或者社会加速,齐美尔或者波德莱尔也都或多或少的提到了这一点,他们感叹都市生活的变化,都市生活的紧张与孤立冷漠的个体等等。

首先需要弄清楚加速到底是什么在加速?生活中有许多事情都在加速,比如交通工具为我们节省了时间,各种绩效考核也都在追求加速增长,凡是有一点下降都会感受到危机。当然也存在一些没有加速的事物,比如四季的变化,怀孕的时间。罗萨将加速的事物归入到三个范畴,科技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和生活步调的加速。科学加速比较好理解,在古代,人们可以比较直接的感受到空间的方向,能够很快分辨出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空间也极大影响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到了现代,空间反而萎缩,交通工具的进步消弭了空间。如今我们谈到某个地点,不会再特别考虑我们是否能够到达那里,相隔了多久,而是时间了多久,时间距离取代了空间距离。第二个方面是社会变迁。社会变迁其实在二三百年前就已经被人感知了,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生活节奏的变快,人们越来越孤立化,冷漠和无情成了都市的象征。

哲学家吕柏认为,西方社会所体验到的一种基于文化和社会创新率的加速,造成了“当下”这个时代不断的萎缩的越来越短暂。过去意味着不再存在过失或者不再有效,而未来则意味着还没有到来或者还未有效。加速可以定义为经验与期待的可信赖度的衰退速率不断增加,同时被界定为“当下”的时间区间不断在萎缩,这些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在政治上,政治政策的改变在加速,政党政客也在变得不稳定。文艺上,当红明星的热度周期也不断缩短,在生活中,身边朋友的电话号码或者情侣关系也在加速,它们都是不稳定的姿态。罗萨还谈到了阶段变化,比如在之前,家庭与工作的变化可能在好几个世纪还可以保持不变,一百二百多年前,家庭结构可能随着夫妇的死去而解体。而到了现代,一个家庭的生命循环可能比一个人的生命阶段还要短,比如离婚率的不断的提高。第三个方面则是生活步调的加速,即一定时间单位当中行动事件量或者体验事件量的增加。由于生活步调是一个含混的事物,罗萨从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解释了生活步调的加速。从主观来看,我们会感到时间很匮乏,时间比以前流逝的要快得多。而从客观方面来看,时间加速需要考虑到多方面的影响,比如科技加速的增长与事务量的增长。拿信件来说,在科技不是那么发达的年代,一个月可能一两封信件就够了,但是在电子邮件时代,这个数量可能就是上百封。而到现在,网络交往更加便捷,只需要点开微信就能够随时交流,信息的膨胀让我们的事务量也在增长,我们在沟通的事务上更多了。

那么,推动社会加速的机制到底是什么?罗萨也给出了三个答案,他们分别是竞争的社会动力、永恒应许的文化动力以及加速循环。提到竞争,首先就是自己的竞争力了。在现代社会,如果我们不能够在朋友或者他人的面前表现好,那么我们可能就会失去一些机会,甚至可能失去朋友。在古代,一个人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被出身所决定的,一个人生来就是国王,那么他的生活几乎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而底下的臣民也不会有太多的竞争心理。到了现代,每个人的身份不再是固定的,而是变动的,只有希望每一个人都加入这个竞争机制,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活。

罗萨认为,社会竞争的逻辑是,必须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以维持竞争力。维持竞争力不只是一种让人们能够自主规划的人生的手段而已,而且它本身就是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唯一目的。我们必须在“原地舞得越来越快”,或是“我们要跑得尽可能的快,才能留在原地”。但是也有人说在原地踏步就是一种落后。由此可见,社会加速的推动力主要就是竞争逻辑。

第二种加速机制是永恒。人的一生究竟需要靠什么来衡量?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所知觉到的世界时间与个人的生命时间,在现代社会当中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张力。我们如果想要过一个美好的生活,就需要去体验或者经历多样化世界,让生活像冒险者一样无穷无尽,但是现代社会,世界的事件远远超过了一个人所能接受的,人们向死而生,死亡能够让我们看到人类的有限性,也能够让我们看到悲剧。为了能够体验到更多的事件,我们尽可能的节省时间。人们觉得自己像是在滚轮中不停奔跑的小仓鼠,然而对生命和世界的渴望不但没有因此被满足,反而却更加渴望,倍感挫折。

第三种是加速循环,也就是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以及生活步调的加速这三个面向的循环。比如,科技加速下的互联网产生了新的职业结构和社会结构,从而塑造了新的社会互动模式。这些都被迫或者直接导致了我们需要为适应这个加速社会做点什么。于是,加速社会下的主体成了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需要不断的推动巨石。每当我们刚处理完一件事情,就有另一件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科技加速虽然为我们节省了时间,但又被其他事物所占有。社交网络的出现看似方便了我们的沟通,结果却带来了不在场的工作。新交通工具的出现看似为我们节省了大量的时间,空余的时间却被其他事件所夺取。社会联合关系的当下时态的萎缩和社会联系的大量激增,让人们格外仰赖于沟通传播媒介,并带来了格尔根所谓的“饱和的自我”。

费多益在《自我研究的情境化进路》中写道,“在当代社会,人们即使足不出户,也可以随时随地的通过各种传媒接触到各类信息。另一方面,个人的生活空间不再局限于某一特定的社区,他们的事业关系在形式上有区域多样性,呈现新面貌,在关系的强度上亦明显增。换言之,个人的生活处于一种社会饱和的状态,在如此复杂多变的生活脉络之下,传统实在论强调的自我的一致性、稳定性与理性取向等特质,更加无法与当代社会生活的基调相符。即使个人相当有把握肯定自己是属于某一类型的人。各种各样的关系也会推动着我们向各个不同的方向发展。我们扮演着如此之多的角色以至于单一稳定、有着明显已知特征的“真实自我”越来越远离我们的视野,而片段的、分裂的、切割的,甚至是相互矛盾无法解决的状态是后现代社会里自我的真实写照。”我们生活于这个世界,社会结构与文化的变化,可能比我们的生命变化要快得多。在古典时代,我们需要做一个深思的职业规划,可能一份职业需要几十年来打磨,而到了现代,这些都被越来越被新的、弹性的“情境式的自我认同”所替代。

人生可以不需要规划,可以随波逐流,只要有新的更具吸引力的机会,都可以随时转变跑道。此外,每个物品的物理价值也逐渐的被道德价值所取代。比如在先前,我们只有将一个物品用到它彻底不能使用的情况下才会更换,而且更换也是一个完全一样的东西。而现在所追求的是在没有用完它就将它丢弃。比如手机,我们不会将手机用到它完全坏掉,而是跟着新产品的出现去更换。在之前我们使用一个物品,同样也在理解它,人与物之间达成了某种理解和共鸣,一种有情感的关系。而在现代,我们可以不用知道飞机或者手机来组成架构,就可以使用它,它只是我的临时的一个使用工具,我们很难对物品寄托于真实的情感。

后现代当中的主体倾向于“遗忘”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所有人都被“要事清单”的工作所支配着。他在从事着可以立即获得满足的消费活动,比如购物或者看电视,以至于我们失去了对某些事物的本真的、珍惜的感觉。就像知名的剧作家霍瓦特所说的,“我实际上是另一个样子,只是我很难得成为那个样子。”老师花在学生身上的时间、医生和看护花在病患身上的时间,科学家花在研究上的时间等等,都越来越不够用。终归来说,他们会抱怨说没办法真的“去做”那些“真的想做的事情”。这是因为生活当中各个领域的“要事清单”年年增长,他们可能会参加各种会议,开会、写报告,各种繁忙的事务占据了工作。

如果说钟表上的时间是科学的物理时间,那么生命体验可以是一种内在的时间,它经常被我们所忽略。其实在19世纪的生命哲学就已经谈到了这种时间。这里就简单举个例子,在一次假期,一个人从早上醒来就开始了自己满满当当的旅游计划。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回到酒店,他的所有的旅游计划都已经完成了。在这一天结束前,他会觉得这一天很充实,好像过了三四天一样,也给自己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相反,如果一个人在一天当中等待,可能是等待自己的朋友,也可能是等车,我们可能会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而记忆也非常短。这是一种很经典的时间观,“体验短/记忆久”或是“体验久/记忆短”,但是在当今,“体验久/记忆短”的模式正在兴起。我可能一个假期都在屋子里上网,一个星期就会像一天一样短。等到假期过完了,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假期里做了些什么。

罗萨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感官和背景。像旅行这样的事件是一种全身心全感官来投入,然后看电视上网则是一种去感官化的,我们只是通过观看一块小小的屏幕来进行,而其他感官则没有发挥作用。当我们沉浸在网络上的时候,它是去背景化的,它跟我们是谁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与我们的内心体验没有积极的共鸣。这些孤立的片段过程也倾向于遗忘,它没有在我们的脑袋里留下太多痕迹,我们也会立刻忘掉它。比如我们打了一下午的游戏,客观时间过得很久,但我们甚至无法记住自己在游戏里经历了什么,除非某些人或者某些事情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正是因为不留下记忆痕迹的这种特点,促使了加速社会的进一步发展。我们还没来得及做这个,就已经被新的东西所吸引,而以前的那些经验则早已变得过时无用了。一个世纪前,本雅明就已经对此做出了他的判断,他区分体验和经验,体验是短暂的、是转瞬即逝的片段,而经验则是与我们内心息息相关的,与我们的生活和生命是共鸣的。比如旅游纪念品,如果我们对这次旅游没有共鸣的话,那么对这个纪念品其实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很多旅游是打卡式的,也许到了那里拍一张照片,自己就心满意足了,甚至是朋友带了自己的名字或者照片在旅游地拍个照,然后自己再发个朋友圈。如果问你有没有比较深刻的经历,那么我会说不知道或者看看我们的朋友圈吧,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是生命经验却越来越贫乏。

无论是罗萨的时间规训,还是韩炳哲的倦怠社会,延缓或者解决的办法都在追求一种模仿,而在人类历史中,始终存在着诸多伟大的文化形式让我们与世界产生共鸣,这种共鸣可以是一本书籍、一部电影、一首音乐等等,去感受爱,去感受世界,做一个“感性”的人,人生苦短,但试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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