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

南宋淳熙年丙申月冬至,一个面容清癯、风姿清逸的青年途经扬州,夜雪已停而放睛,目之所及,皆是荠草、麦子,河水碧绿而寒冷,城中不时响起凄凉的号角声。自金兵侵犯后,繁华盛景早已物是人非,就连枯木、断壁残垣都不愿提起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

青年面对眼前破败景象,有感而发,写出那句千古名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而这位青年正是“白石老人”姜夔,而姜夔写这首著名的《扬州慢·淮左名都》时,只有 22 岁。

每当我重读这首名词时,总能想象到一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公子,痴痴怅望着扬州二十四桥边的芍药、怜惜他们寂寞开无主时,该是何等惊艳而动人的景象。时人曾描述姜夔“体貌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而姜夔的词风也确如仙人那般清冷孤绝,南宋词人张炎在《词源》中曾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可见后人多有模范姜白石的清空,但却只模仿出质实,差了意思。除却《扬州慢》,还有《踏莎行》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承认,“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更不用说那两首我最爱的《暗香》、《疏影》,在词的格调上确实没有比姜夔的词更高的了,而姜夔最牛的是,不仅写词一绝,还有三绝,诗文一绝、音律一绝、书法一绝,而在姜夔之前如此全才的人,我能想到的,也只能那个男人了 —— 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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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的出身其实不差,他父亲姜噩是绍兴三十年的进士,后来也当了汉阳(湖北武汉县令),但父亲在姜夔十四岁那年病逝,姜夔只能寄养在已经婚配的姐姐家里,大概也正是因为少年失怙,寄人离下,姜夔心智成熟很早,这也或许是扬州慢里为什么会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悲慨。姜夔成年之后,姐姐也没有照顾他的义务了,他必须给自己谋生。所以在1174年,20岁的姜夔第一次参加科举,落第不中,因为没有家,没有依靠,姜夔只能步履不止的东奔西跑填饱肚子。他也卖字,为人写曲填词,换来碎银几两,入不了庙堂,只能独身闯江湖。

1176年,22岁的姜夔匹马入扬州。彼时的大宋历经靖康之耻,偏安江南数十载,北方金人刀兵不断。那座“春风十里、繁华如烟”的扬州城已然十室九空。姜夔眼里看到的是冰冷空寂、野麦满城,草木本无情。姜夔写道,“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就连扬州城的草木都厌倦了战争。在姜夔的眼中,这座空城似乎有了生命,所有的荒芜都在诉说着往昔的繁华。

遥想杜牧诗里的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如今二十四桥仍在,但这轮幽独冷月却已然暗哑无光了,哪还有玉人吹箫其上呢?所以姜夔写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所以姜夔也一生时常以“三生杜牧”自诩,他为杜牧庆幸,庆幸杜郎没有活到现在,亲眼看到扬州城的衰败破落。而姜夔在扬州城写下这么一首名传千古的《扬州慢》,于彼时的他只能算是寻常事。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着青衣,骑白马,游历江淮,看过大好河山,闻过丝竹声月,饮过醉人好酒,经历了惨败与生死离别,尝过了身世孤苦的滋味,但人生依旧像一张并未完全展开的洁白纸张,充满了鲜活期待。所以,他的《扬州慢》,下笔是空芒苍凉的,“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收笔却是缱绻忧伤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虽有黍离之悲,却也有少年情怀。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姜夔旅食于江淮、湘中一带,这十年中,他考了四次科举,全部落榜。即便他写下了《扬州慢》,在南宋文坛有了一定的名气,任他姜夔如何晓音律、精诗书,工书画,才华横溢,但在考场上他就是无可奈何。这些才学在应试中都是毫无用处的附庸。那本就是一个读书人不做官就没有出路的年代。偌大一部《宋史》,除了《乐志》中稍有提及,就再也没有这位大词宗的只言片语了,就因为他处江湖之远,未曾踏足庙堂之高。想要了解他,都是靠历史的边边角角以及他的诗文去挖掘猜想,零星的去拼凑,十年的科举之路,我不知道姜夔做过多少尝试,经历过多少次昂然而去,铩羽而归,心中又经历了何等灰暗和挫败。张炎在《词源》中又评价姜夔的词,“如野云孤飞, 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这样清雅的姜夔词,想必是不愿将功名之事写入其中的。姜夔写词是万万不肯落在实地的,因为在现实里,他已经陷入泥沼,挣扎不止了,所以在词里,他要飞扬,他要腾空。而三十岁的姜夔回望青春,在盛大的华年,也沾染上了哀苦。年过三十尚未立业,他决定告别生活多年的汉阳,姜夔写下了《探春慢》,“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凌乱春夜。”他乘船东下去了浙江湖州。

此去湖州,就是为了奔赴一份安稳生活,因为姜夔在湖南结识了南宋大诗人萧德藻。萧德藻是跟陆游、范成大齐名的文坛大佬,萧德藻对姜夔的才华极为赏识,甚至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姜夔,成了一家人,还把姜夔引荐给了文坛名士。后来,萧德藻迁居湖州,也把姜夔叫来身边,承担了姜夔在湖州的一切开销,虽然是寄人篱下,但总归是有了个落脚处。

萧德藻的赏识对姜夔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通过萧德藻的介绍,姜夔认识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杨万里,杨万里称赞姜夔“为文无所不工”,杨万里又专门写信把姜夔安利给了曾官至参知政事的范成大,后来大理学家朱熹也很喜爱姜夔所作的乐曲。姜夔还与辛弃疾梦幻联动,隔空唱和,互为知己。所以,姜夔虽是一介布衣,但他的朋友圈里不乏世家贵胄、权贵名流,他若是想攀附权贵,谋取功名,其实也无可厚非。即便后来姜夔的粉丝好友张鉴提出要花大价钱替他买官,也被姜夔拒绝了,后来张鉴又提出赠送大片良田供养姜夔,也被拒绝了。功名利禄很重要,他也很想要,但他不想要别人施舍,而是自己去争取。这大概是萧德藻、范成大、杨万里、张鉴这些人放下身份地位和姜夔平等交流的原因吧。不仅是欣赏他的才华,还有他的人品。在寓居湖州期间,姜夔曾卜居弁山白石洞下,朋友都戏称他为白石道人。姜夔也以诗答曰,“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这既是姜夔的自我调侃,也暗含了姜夔的心思,若是自己也能像那白石仙人一样吃白石就能活,也不需要寄人篱下了吧。萧德藻对他很好,但他心中依旧对自己吃着萧家白食心有歉疚。所以,自此后,姜夔的词曲集便都以“白石”命名,他也只号“姜白石”。

姜夔的词虽然以清冷骚雅著称,但他也不乏有大气之作,比如他的《点绛唇》,“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虽然非李白那种“黄河之水天上来”及苏轼几经迁谪后“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大气,姜夔的大气并不因他未曾见过辽阔风景而逊色,若他将整个心灵世界置于笔端,那么,短短的一阙词也可以自称宇宙。

1196年,萧德藻年事已高,被子侄从湖州接走,姜夔在湖州也失去了依靠,却又在他的粉丝张鉴的邀请下,举家迁往杭州,张鉴又开始包揽姜夔的生活开销。如果说萧德藻对姜夔的照拂,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萧德藻和姜夔的父亲姜噩是同年进士,有一层父辈的交情在,那么张鉴和姜夔的相交,则是纯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以至于姜夔写下了“十年相处,情甚骨肉”来形容。对待张鉴,姜夔是清如明镜,既是堂皇相敬,又有亲密友谊,他们之间没有利益算计,消弥了身份地位的差别,既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是赤心相对亲如兄弟。

1197年,43岁的姜夔给朝廷献上了《大乐议》《琴瑟考古图》,期望得到赏识。他从未放弃过努力,但结果依然不理想,直到两年后,他又奉上了《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受到了朝廷的重视,破格允许他到礼部参加进士考试。似乎又是一束光照进了姜夔的人生,他此时在庙堂、在江湖都有了不小的名声,又是朝廷下诏破格,但他不过是尝到了第五次科举失败的滋味罢了。他的灰心化入一首花团锦簇的词中,更显寥落寡欢,他写了《浣溪沙》,“落蕊半黏钗上燕,路黄斜映鬓边犀。老夫无味已多时。”结尾一句自称老夫,直露浅白的道出了内心的疲倦。浑如开到极致的花,终于芳华耗尽,凋谢成灰,徒然留下一地余烬。姜夔直到人生的后半程,才彻底放弃了争取功名的道路。他努力过了,遗憾但不后悔。

一年后,姜夔又写下了一首诗,“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临近知天命的年纪,飘零大半生,道一句,平生最识江湖味,恰如其时,当他在科考不得志的时候,是江湖容纳了他。当他无以谋生时,是江湖供养了他。只是故乡已经成为了比遥远更远的地方,因为姜夔始终不曾有过自己的房屋,哪怕他娶妻生子,也都是一家人如同候鸟般在江湖中寻了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所以他的笔下始终一股羁旅异乡之愁。比如,“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颇有一番黄庭坚笔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味道。

1202 年,姜夔的挚友张鉴去世,他失去了依傍,再次流落江湖,境遇愈发困顿不堪。不是没有愿意帮助他的人,只是姜夔不愿再寄人篱下,他也失去了心力,他功名梦碎,挚友离世,一颗心已经疲倦到无以复加,成了已灰之木,大概只有江湖容得下这扩大的孤寂清绝吧。他写下,“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在读姜夔的词时,总喜欢和辛弃疾的人生摆在一起对比,辛弃疾 21 岁就敢带着 50 人冲入 50 万人金兵大营擒拿叛徒,回归南宋后却因为“归正人”的身份和朝中强盛的主和派,成为了辛弃疾洗血国耻、收复失地的阻碍。姜夔虽没有辛弃疾半分英雄气概,但却对辛弃疾的命运感同身受。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英雄志士、江湖清客的命运并无太多不同。事实上,在当时南宋文坛,姜夔和辛弃疾也是鼎肩相立、难分伯仲的两大词人。清代学者周济就曾经写过,白石脱胎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固容藏,窄故斗硬。辛姜两人并无高下,姜夔在壮志和功业上,确不及辛弃疾。但在文才上,历史只成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辛稼轩,同样也只成就了唯一的姜白石。

1204年,杭州城一场火灾,让姜夔积攒的家产、图书全部烧毁,此时许多亲朋好友大多离世,50岁的姜夔只能奔走于金陵扬州之间谋生计。姜夔最后的十几年人生,即使在历史的边角里也找不到了,只知道他1221年在杭州水磨方氏馆旅邸病逝,家人连给他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还是好友吴潜等人出钱将他安葬于杭州钱塘门外西马塍,让姜白石与生前极喜爱的梅屏相伴,而随葬品很简单,仅一册乐谱、一把琴、一柄剑和一本《兰亭序》,真就像他清绝如冰雪、孤高而不群的性情。

少年失怙无父母,青年四次科举失败,中年漂泊江湖,老年遭遇火灾,积蓄全无,上天给了他多高的天赋,就给予了他多坎坷的生活,所以我遭遇挫折,需要平衡情绪的时候,有时都会翻翻姜夔的诗词读读,他为何能在低微的尘俗和泥沼般的现实里超拔至此,一身清傲?他在现实里一败涂地,却活得比谁都认真,他似乎比谁都贫困,他也似乎比谁都富有。

前半生的寄人篱下,过扬州咏叹草木枯黄,过姑苏看繁华衰败,“人间久别不成悲”,好似半生沉浮,舟云过际,抓不得,也是留不得。后半生“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失败贯穿了姜夔的一生,可人生不就如此吗?才情横溢如姜夔,也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豪情万丈如辛弃疾如此,苏轼、王维、杜甫、李白谁不曾历劫生死?而你我偶然的人生失意算不得什么,每当我看一个文人的一生,套上他们的诗词时,就愈发体会到苏轼写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以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了。而每当这个这个故事结束时,就似乎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回首自己平淡如水的人生,总会暗暗说一句,认真活吧,像姜夔一样,像苏轼一样,像先辈们一样,潦倒也罢,成功也罢,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