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孤客

大唐孤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谈到“词的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如果论诗中孤独的境界,我心中之最当属柳宗元那首绝句《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大概是千年来把孤独写出神境的二十个字,一眼一字,尽是道不尽的孤寒与寂灭。

千山万径,鸟绝人灭,一叶扁舟,舟上蓑翁飘在白茫茫一片的江心上,蓑衣、斗笠上都覆盖着雪,蓑翁闭目不语,独钓寒江。而柳宗元在永州写下《江雪》的时候,他母亲刚离世不久。父母在,人生即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如今柳宗元也到了要开始直面死亡的时候了,他青梅竹马的发妻也已经过世多年,就连续妾和女儿也相继去世,上无双亲,下无子嗣,旁无枕边人。而在仕途上,他被贬永州之前,皇帝就下诏,“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即便天下大赦,柳宗元也不在赦免的行列中。所以柳宗元写《江雪》时的心境都不仅仅是孤独了,应该是寂灭,面对群山,他是天地之间一孤客,若不是千里之外还有个叫刘禹锡的挚友还牵挂着他,柳宗元就真成了断线风筝了,也正是这千万孤独成就了极致绝美的诗篇。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在京城长安。跟辛勤30年才在长安买房的含义不同,柳宗元的起点就是别人遥不可及的终点。它出自河东柳氏,家族世代为官,也不乏有宰相级别的高官。纵然是到了他父亲柳镇这里有些衰落,但也在长安积攒下了雄厚的家业和名声。他母亲出自范阳卢氏,更是唐朝五姓七望中一等一的大族。而唐朝很重视门第出身,比如韩愈自称韩昌黎,而柳宗元自称柳河东,刘禹锡自称刘中山。当然,除了出身好,还得自身够硬,否则胸无点墨,还出来卖弄风骚,岂不成笑话。

柳宗元13岁时,恰逢李怀光叛乱被平定,御史中丞崔瓘请柳宗元代笔写一篇贺表上疏皇帝,遂柳宗元便写下了《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在长安一炮而红。公元793年,21岁的柳宗元进士及第,一步踏上青云路,跟他同年中进士的还有刘禹锡,两个未来福祸与共的难兄难弟,冥冥中命运已经捆绑在了一起。也是同一年,父亲柳镇在柳宗元身上看到了河东柳氏中兴的希望后病逝,柳宗元为父守丧三年后被安排到秘书省当校书郎。两年之后,他又通过了吏部铨选考试,当上了从九品的集贤殿书院正字,真正算走入了政坛,仅仅三年之后,29岁的柳宗元就已经干到正六品的蓝田县尉了。两年之后,他又回长安当上了监察御史里行,监察百官,品级不高,权力极大。

在御史台,柳宗元、刘禹锡、韩愈三人成为了好朋友。只是韩愈很快就因为炮轰京兆尹李实隐瞒关中旱情,而被贬到连州阳山县去了。柳宗元和刘禹锡也逐渐认识到,此时大唐经历安史之乱后已经失血过多,李氏皇族正在失去对唐帝国的掌控,宦官、藩镇、权臣三方博弈还在不断削弱大唐的国力,平步青云,年少有为的柳宗元自然有挽狂澜于既倒的理想。于是,柳宗元和刘禹锡加入到了革新派王叔文的政治集团中,而王叔文是太子李诵的侍读。

公元805年,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也就是唐顺宗,王叔文,包括柳宗元、刘禹锡都受到了提拔重用,柳宗元升任礼部员外郎,他成为了实权人物,参与到了王叔文主持的永贞革新中去。革新派抑制藩镇,罢黜五坊宦官,整顿税收,并且计划收回宦官和藩镇的兵权,并得到了皇帝的支持,但结果宦官和藩镇内外勾结,直接让唐顺宗被迫或成为太上皇,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李纯,也就是唐宪宗,李纯继位后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清洗顺宗皇帝的近臣亲信,永贞革新也仅仅持续了180天就结束了。

当然,唐宪宗其实算是中晚唐时期有作为的君主了,绰号“小太宗”,他开创了元和中兴,后来他搞的那一套基本也就是延续了永贞革新。所以柳宗元他们的政策和理想本没有错,只可惜跟错了人。以王叔文、王伾为首的八人被贬到各地当司马,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柳宗元的青云路从此断裂。但往往伟大的文学都是从贬谪流放开始的,文人不信文学幸。如果没有永州十年,大概唐宋八大家就变成七大了。语文课本里也就不会有《小石潭记》、《捕蛇者说》、《黔之驴》等等。当然,也不会有那首孤绝千古的《江雪》,所以这是文学的幸事,是湖南永州的幸事,但却是柳宗元的不幸。

柳宗元带着六十七岁的老母亲和五岁的女儿,跋涉三千里,走到湖南与两广交界的永州。当时的永州人烟稀少,毒蛇虫鼠横行。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写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虽然毒蛇咬死的人很多,但当地百姓宁愿冒死捕蛇,也不愿缴纳赋税,可见中唐时期的苛捐杂税已经到了猛如虎的地步了。柳宗元也感叹,“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而柳宗元在永州的日子也不好过,犯官之身连个住所都没有,一家人只能寄宿在龙兴寺。五年内,龙兴寺四次遭遇火灾,老母亲也在来回折腾下,到永州半年就去世了,五岁的女儿和续妾也相继染病去世。柳宗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参与改革、挽救大唐的选择是否正确了。或许选择当个碌碌无为糊涂的庸官,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他在《愚溪诗序》中自嘲道,“凡为愚者,莫我若也。”意思就是,天下大概没有我柳宗元这样的蠢人了吧。

柳宗元开始参禅,晨钟暮鼓,听的是梵音读的是禅经,看的是山水,怨怼愤懑,断肠厄念涌上来,淤积在心中,又在山路十八弯里随风散去。门前栽柳,窗后栽树,没有壮志,没有雄心,光阴生计,一壶茶也能消磨掉一天的时光。后来好友吴武陵被贬永州,几人同游,途经一处潭水,遂写下《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潭水中空空游无依的鱼儿跟柳宗元何其相似,被困在小小的石潭中,毫无目的的来回游着,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天,柳宗元只觉得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甚至不愿意在小石潭多逗留一刻,记录后便匆匆离去了。柳宗元在永州的十年,是文学史上厚重辉煌的篇章,为湖南永州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公元815年,43岁的柳宗元和刘禹锡被召回长安,本以为苦尽甘来迎来转机,乐观的刘禹锡刚回到长安,兴奋之下挥洒起了才华,写下了“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这首诗不仅直抒胸臆,还暗戳戳的讽刺当权者,可唐朝文风盛行,当权者又怎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看来十年的贬谪还是没能让这帮革新派脑子清醒,二月才被召回长安,三月,柳宗元和刘禹锡又走在了被贬谪的路上了。这次两人被贬得更偏,柳宗元被贬到广西柳州,而刘禹锡被贬到贵州播州。柳宗元知道播州的环境有多恶劣,而刘禹锡还有个80岁的老母亲,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长途跋涉折腾中去世的,他不希望刘禹锡也经历自己的苦痛,所以他上书皇帝,奏请与刘禹锡调换驻地。最后还是在裴度的帮助下,刘禹锡改任广东连州,难兄难弟又一起从长安出发,一路同行在南谪的路上,一同走到衡阳,两人才分别,柳宗元写下了《重别梦得》,“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这么多年来,两人的人生轨迹完全一样。如今一人贬广西,一人贬广东,若是未来晚年归隐田园,两人也要搬到一起当邻居共度余生,或许两人都没有想到,衡阳一别便是一生,而在二百六十九年后的北宋,苏轼和秦观如同复制了这样的场景一般,让人动容这样的友情。

这次在柳州,柳宗元是行政长官,手握实权,他在柳州勤勤恳恳为百姓谋福,设馆倡学,禁止江湖巫医骗钱害人,开凿荒井,植柳种菊,就像韩愈在潮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一样,柳宗元在柳州被称为柳子菩萨,百姓为他修庙、立祠、刻碑塑像、敬若神明。柳宗元深夜时时想起隔壁广东的刘禹锡,给他写去诗信,“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字字情真意切, 只是柳宗元终究学不来刘禹锡的乐观,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心里压了太多情绪,太多孤绝,无处可说,也无人可说。他的心里已经油尽灯枯,也等不到和刘禹锡的久别重逢了。

公元819年,唐宪宗皇帝大赦天下,敕召柳宗元回长安的书信,正飞驰去柳州的路上。可终究是晚了一步,柳宗元病逝了,柳州百姓自发筹钱,为柳宗元打造了一副棺木,把他的尸骨送回家乡。刘禹锡在接到柳宗元讣告时候,崩溃不已,惊号大哭,“如得狂病”,刘禹锡在极度悲痛中写下了祭文《祭柳员外文》,文中悲切非常,我每次看完不禁动容,刘禹锡写到结束的那句,“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完,不知道你现在能否听见?终我此生,无相见矣!”刘禹锡将柳宗元的长子柳周六.(即柳告,周六是其小名)带到身边抚养,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又花了三年时间将柳宗元的手稿收集整理编撰成了《柳河东集》,可想刘禹锡每每在翻读柳宗元手稿的时候又是何种心情呢?

刘禹锡在晚年得知柳宗元在永州修筑的愚溪园林不复存在时,悲从中来,写下了“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那些属于柳宗元的故事,终于成为了遥不可回的成绩。后来,柳宗元的儿子柳周六进士及第,柳宗元临终嘱托的刘禹锡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好极了。勾马连环,乱世红尘,半点不由人,就这么轻轻一拨,便是阔大的苍凉。“璨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这是刘禹锡对柳宗元的评价。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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