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的生活

沉思的生活

韩炳哲写的书里总是在描述着一种自我剥削的绩效社会,这是一种未来的行动,伴随着不断出现的新刺激,绩效社会下的主体也渴望去“行动”,去迎接每一个能够带来新刺激的事物。如果没有无所事事或者沉思的时刻,那么这种行动的生活将成为一种盲目的亢奋,直到筋疲力尽。而韩炳哲的《沉思的生活》这本书与其之前写的《倦怠社会》中最后一章有大的关联,题目叫“神圣时间——禁锢在没有节日的时代”。主要是说节日应当是充满神圣的,而非是商业化的。在神圣的节日当中,人们能够摆脱绩效社会的状态,去庆祝一个共同体。在节日里,人具有了神性,能够感受到生命真正的意义。

正如韩炳哲所说的,“由于节日的存在,时间不再是一连串飘忽即逝、仓促的时刻。”而是一个能够使得我们去接触形而上的时间,它具有自身的魔力。而在绩效社会上的节日,则成了一种纯粹商业化的庆典。在这场庆典中,我们期待节日的出现,也只是在期待休息日或者是无穷欲望的消费品。节日成了我们每天忙碌工作的一个放假日,它就像我们在忙碌工作之后的休息。而在商品的堆叠下,我们看似拥有了一切,其实我们却失去了最根本的东西,即世界。而沉思正是我们最根本的东西之一,韩炳哲的绩效社会的重点,在于从他者的否定性暴力转向了对自我的肯定性暴力。在之前,剥削或者暴力往往是来自于他者,其本性也都呈现否定的状态,那么,绩效社会与它们有什么不同?

通俗来说,绩效社会下的主体成了一种自我剥削的主体,这里不再是来自他者的否定性,而是对自我的肯定。比如我渴望在工作或者学习中追求卓越的成绩,我对这个过程又非常的赞同,因为我知道我这个行动一定是正确的。但这种思想又是无形中运作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企业主,自己压榨了自己,自己剥削了自己。

在《倦怠社会》的引言中,韩炳哲用了普罗米修斯的形象讲述了绩效社会下的主体,“一只鹫鹰每日啄食它的肝脏,肝脏又不断的重新生长,这只恶鹰即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不断同自身作战。”这便是绩效社会,而韩炳哲的《沉思的生活》讲述的则是与之相反的概念,即沉思或者无所事事。那么何为无所事事?在书的第一页就谈到了无所事事 —— 人之生存的光辉形式,如今蜕化为行动的空洞形式,韩炳哲在这里用了两个概念将沉思式的无所事事凸显了出来。

第一个是“休闲时间”,它体现的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比如我们在连续好几天的工作之后,放了一两天假期,但这个假期,在我们的观念里则是用来恢复在工作中消耗的精力的。可以说,“休闲时间”从事于工作,休闲时间并没有体现我们的原初生命力,它是死的时间,而非活的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休闲时间”是一种无意义的消磨,可能最终还会导向消费,与工作绩效是贯通的。而沉思式的生活则并不是这样,沉思生活更具有道家的风格,特别是庄子的无为和静观,韩炳哲在这里对安息日做出了诠释。他同样也是一个节日。在安息日,人们不用去做任何工作,也不从事经济活动。安息日不是上帝创世之后的休息日,以便让上帝消除劳累。相反,休息才是上帝创世的内核。人们视休息日为崇高的时间,人们在这一天庆祝,但是现代社会却极力将此种节日变成商品。

在传统的节日里,我们能够经历生命的狂欢。在群体或者家族的庆典中,我们的人性和精神得到了升华。此时我们能感受到我们是一个共同体,我们能够与神合一。但是在现代社会,这些都成了节日的辅助装备,节日起源的事件也都成了商家用来推销商品的有力手段,这些是无法创造共同体的。当今大多数人都在探寻着社群生活,我们加入了许许多多的群聊,成为了具有各种标签的消费者的一员。我们也会承认,我们确实处在一个具有生命的共同体当中,但社交网络无法创造出共同体的交往,它带来的是更加孤立的个人,这反而加速了共同体的瓦解。从种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生命的张力受到了摧残,我们无法再从休息日和交往中感受到原初的生命力。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沉思性的无所事事?倘若没有迟疑和中止,那么行动就将沦为盲目的活动,缺失了安宁,就会出现一种新的野蛮。就像弹奏音乐一样,一首优美的曲子并非只是声音,还有未考虑到的寂静。而在这种无所事事中,我们可以为下一次的行动做出新的有生命的决定。

古典哲学《会饮》中提到一种叫做“饥牛症”的东西,它能够让人们永无止境的追求对牲畜的饕餮之欲,而解决这个东西的办法就是仪式,也即吃的“沉思”,无聊是走向伟大行动的临界状态,此时的无聊也特指沉思。新事物的萌芽来自于这些无意识的发生。

在今天,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并不在于无法自由地表达观点,而在于我们如何保持沉默和孤独。在社交网络上,我们可以不受压制的与朋友们畅谈,而非真正注意到言语本身,言说那些真正值得被说的东西成了一种罕见的事情。此时,沉思即沉默,只有沉默才能够让我们讲出更具有新意的东西。这些体现在具体的社交情景中。两个人的对谈并非只有语言,还有沉默。沉默能够让我们更加专注于下一句话,而沉默之后的言语也具有更加特殊的含义。在绩效社会,人们受到新事物的刺激,在消费审美中感受快感,有时在这个欲望还未满足的情况下,新的欲望又主宰着我们的生活,这是一种冒险家的精神。与之相对的,则是看起来很无聊的“重复”。

一百多年前,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中写道,“在生活了一圈之后,才能看出他是否有勇气去领悟生活的重复这一真谛,是否愿意到此中嬉戏。”“重复”是他哲学的核心。他认为,让人感到厌倦的从来不是旧事物,而是新事物。唯有他真的感到快乐,才会有任何诱惑是他认为重复应该是新东西。他从信仰的角度也论证了这个世界是一个重复的世界。如果上帝追求希望,那么他就会不断描绘一个新的世界。这样的话,我们的世界也只是一个瞬间,是不存在的。如果上帝追求回忆,那么上帝只需要在脑子里回忆最好世界的观念就行了。因此我们的世界是一个重复的世界。这个论证很难理解,但他始终在强调重复的重要性。重复在他的语境中并不是机械的重复,也不是重复的追求新的刺激感,那些新鲜的事物,不断刺激到我们的事物,只会让我们永远生活在审美中,那是一种无聊的、机械性的东西,当这种欲望不断提高,我们的失落就会更大。

在克尔凯郭尔的人生三阶段里,审美阶段是一个很特殊的阶段,它的特征是感觉,我们凭着感觉随波逐流。它的哲学具有很强的日常性,在谈到审美阶段时,恋爱是此阶段的经典例子,而唐璜则是经典中的经典。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也谈到唐璜主义,从传统的角度来看,唐璜虽然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男人,但在加缪看来并非如此,“如果仅止爱就足够了,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人越爱,荒谬就越牢固。唐璜并不是由于缺少爱情才追逐一个又一个女人。若把他看作一个追求完整爱情的充满神秘幻想的人,那是滑稽至极。但确实是因为他以同样的激情,而且每次都以其整个的存在去爱那些女人,他才必须重复他的天资和深爱。”唐璜并不想“收集”这些女人,而是要穷尽无数的女人,并且与这些女人一起穷尽生活的机遇,收集,这是能够与其过去一起生活,而唐璜拒绝怀念,他认为这是以希望的另一种形式,他从来不知道要是看她们的肖像。加缪这段话与克尔凯郭尔同样提到了“回忆”与“希望”,唐璜在重复,我们的世界也在重复。

而与唐璜相对立的则是另一群人,他们追求的是永恒的爱情,并把希望寄托于来世。同样,这些人也是唐璜的反对者。在他们眼中,唐璜是有罪的,那些相信永恒的人们呼吁对他施加惩罚。唐璜的死是一种罪,正是活着保证着他是无辜的。他正是从死亡那里得到了在现在成为传说的罪,加缪在最后给唐璜安了一个结局。在这里,享乐终结于苦行禁欲。一个人的身体背叛了他自己,他又不能够及时的死去,只要靠演戏来等待结束,面对的是他并不喜欢的上帝,他为这上帝服务,就像以往为生活服务一样。他跪倒在了空无的面前,伸开双臂求助一个,他明知是空无的惨淡天空。生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是希望还是回忆?是瞬间还是永恒?是无止境的新事物还是一种沉思式的重复?

加缪对此写道,“我看见,唐璜栖身于西班牙一座小山丘上荒废的修道院的一间净室中。如果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是流逝的爱情的幽灵,也许他透过太阳炙烤的墙的裂缝看到的是西班牙宁静的田野,看到的是美丽的,没有灵魂的,他在其中认识自己的土地。是的,正是应该停止在这幅忧郁而光彩的图画上。最终的结局,在前面等着我们却永远不是我们想要的结局,是可被藐视的。”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人类生活的核心是思考”,或看或读,必详玩潜思,以求透彻融会,切己体察,以求自得,感谢韩炳哲教授的这本《沉思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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