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

向死而生

据说在古希腊,有一天柏拉图的追随者们聚集在一起,提出了一个问题 —— “什么是人?” 苦思冥想后他们得出下面的回答:“人是无羽毛的两足动物。”每个人都对这个定义非常满意,直到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拿着一只活着的被拔了毛的鸡冲进大厅,他大喊:“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人。”一阵喧哗过后,哲学家们重新集结,下了新的定义。他们说,人类是无羽毛有宽趾的两足动物。这个哲学史上的有趣故事证明,哲学家在试图给出关于人类的抽象而全面的定义时会面临类似的困难。即使没有第欧根尼的干涉,很显然把我们自己描述成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并没有抓住太多关于人类的真正含义。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着手分析关于人类的定义?这个问题困扰着哲学家海德格尔。回答这个问题时,他采取了和很多前人有很大差异的方法。他没有试图从人类外表得出一个抽象的定义,而是从可称为“内部人”的角度得出了对“存在”这个概念的更加具体的分析。他说,由于我们存在于生活之中,如果我们想理解什么是人,我们必须从生活内部来看人这个生命体。海德格尔是胡塞尔的学生,他也继承了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即通过观察我们对事情的体验来看现象(即事情看起来的样子)的哲学方法。例如,现象学不会直接看 “什么是人”这个问题,而是会看 “一个人存在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

人类存在

海德格尔认为,这构成了哲学的基本问题。他对哲学的存在论 (起源于希腊语的ontos,即“存在”)特别感兴趣,存在论就是研究“存在”的问题。存在论研究的问题包括:“某物存在意味着什么?”“存在的不同种类的东西都有哪些?”海德格尔想通过“一个人存在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来回答更深入的关于存在的普遍问题。

在他的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当其他哲学家提到关于存在论的问题时,他们倾向于用过于抽象浅薄的方法。如果我们想理解“某物存在意味着什么”,我们就需要从那些认为“存在是个问题”的存在物的角度来理解。

我们可以设想,尽管阿猫阿狗都是存在物,它们并不会对它们的存在感到好奇:它们不会思考存在论的问题;它们不会问“某物存在意味着什么?’ 但海德格尔指出,有一个存在物确实在思考这些问题,这就是人类。海德格尔所说的 “我们自身是需要被分析的实体”,指的就是如果我们想探索存在的问题,我们要从自身开始,看看我们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海德格尔强调《存在与时间》分析了人类,但重点是存在本身,海德格尔强调,他的作品不是人类的或者人类中心的,它的核心关注不是人或者人类的主体性,而是存在。海德格尔为人道主义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同时也是更为根本的含义:人道主义的核心不再是人本身,而是人与存在之间的关系,对他而言,人是存在的守护者,关注存在并保护它,人类的尊严正在于此。这正是对西方主体性思想的根本颠覆,拒绝将人或者主体性作为建构哲学的起点、中心或者基础,雄心勃勃也是前无古人的。

存在与时间

海德格尔问到存在的意义时,他并没有问抽象的观点,而是问很直接的观点。他的著作开篇写道, 我们存在的意义必须和时间联系起来;从本质上来说,我们是暂时的存在物。在存在与时间中,甚至对存在有一段优美的描述让我惊叹,“存在将自身的明敞和澄明赠予我们,存在在它的退隐中且通过它的退隐触摸到我们。我们站立在存在的明敞和澄明之中。我们站立其中,存在者的存在认领了我们。我们是被赠予者,被引入时间的嬉戏空间里。这意味着我们参与这一嬉戏空间,并保证它的存在;依赖这一存在的明敞和澄明,并给它赋予形式-要从最广泛和多重的角度去理解,还要保护它。”

我们出生时,就发现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好像是从一个我们并未自主选择的轨道上被扔进来的。 我们发现我们存在在一个正在运转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先于我们而存在,所以我们在出生时就面临着一个特别的历史、物质和精神环境。我们通过参与各种消遣活动试图理解这个世界。例如,我们可能学习拉丁语,或试图找到真爱,或决定建一个房子。通过这些耗费时间的活动,我们实际上为自己铺设了有不同可能性的未来;我们定义了我们的存在。然而,有时我们认识到我们所有的活动计划总有一个最远的限度,在这个界限,我们所有的计划都会终结,无论完成与否。这个界限就是我们的死亡。海德格尔认为,死亡是我们存在的最远范围:我们能做或看见或思考的所有事都在这个范围内发生。我们不能超越这个范围。

同康德无断句难以理解一样,海德格尔的技术词汇也很难理解,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试图以一种具体、非抽象的方式来探索复杂的哲学问题;他希望能与我们的实际经历联系。所谓“我们存在的最远范围是死亡”,就是在描述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也通过一种很多哲学定义(“无羽毛的两足动物” 或“政治动物”)都忽视的方式抓住了“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一些实质。

真实地生活

正是因为海德格尔,我们才得以区别真实存在和非真实存在的哲学区别。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忙着参与各种正在进行的活动,忘记了死亡。我们单单从参与的活动来看待我们的生活,却忽视了我们存在的一个更基本的范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海德格尔认为我们是在不真实地存在着。当我们开始意识到死亡是我们所有可能性的最终界限时,我们就开始对存在的意义有了更深的认识。

例如,当一个好友去世,我们可能会审视自己的生活,并意识到我们每天从事的各种活动都是无意义的,生活更深层的意义缺失了。 因此我们可能会改变生活的重心, 为自己计划不一样的未来。

海德格尔运用现象学的哲学手法,展开“存在论”,并对死亡做了分析。首先,他说死亡的失去者和失去物完全相同,“弄丢手机”和“遗失月票”等情况所“失去”的,并非自身这个存在。但若论及“死亡”,失去的人与失去的物完全一致。

此外,人生的顺序是可以改变的,先入社会工作,之后再去念大学也行;即使上了年纪,也能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年轻。唯有“死亡”的顺序最明确,一定要等到最后才会到来,人不能逾越死亡,不可能提前到未来去回溯生前,远眺自己的死亡经验(死亡的不可逾越性)。就好比毕业典礼是完成过往生命中重要事件的庆祝仪式,但人生的毕业典礼却是“死亡”,成就“死亡”的瞬间,它的参加者也跟着消失。应该没有大楼一完工就瞬间倒塌这种事吧,唯有“死”是人生最后的最后,最终目标一达成,瞬间就全部消失。

“生”和“死”,像是两个标度,界定了存在的整体,以及与不存在的边界。“生”是已经发生的前此,而死,是更让人琢磨不透的存在的终结。在对能在(未来的可能的此在)的操心中,操心唤起的良知,就是本真的向死而生。海德格尔站在时间性的角度,重新考察了作为整体存在的日常的此在和此在的沉沦。或许有人听到这种“关于死亡的分析”会感到心情低落。但是,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才是原本的自我应该做的,因此提倡人必须认真面对死亡,以找回本来的自己(对死亡的先驱性意志)。意思是人不该逃避死亡,从尚未死亡的此刻就要开始正视它,那么这一瞬间就能发光发亮。向死而生的意义就在于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到生的意义。如果我能向死而生,承认并且直面死亡, 我就能摆脱对死亡的焦虑和生活的琐碎。只有这样,我才能自由地做自己。我们绝不应该让恐惧或别人的期望划定我们命运的边界。

更深层的语言

海德格尔后期的哲学思想继续解决存在的问题,但与前期严肃的思想不同,他用更诗意的思想来看待同类问题。他开始怀疑,哲学本身不能深入反映我们自身的存在。 要想提出关于人类存在的问题,我们必须用含义更深更丰富的诗歌语言,这种语言远远超越了单纯的信息交流。你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但你可以挑战它。有的人生活,有的人提炼生活。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人当诗意地栖居。人生的本质是诗意的,人是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人安静地生活,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觉到诗意的生活;思的任务将是放弃以前的所思, 把真正应该思想的事情决定下来。思想伟大者必犯大错,而思想渺小者,同样会犯大错。思最恒久之物是道路。生能栖居于诗意,死亦不朽于哲思。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们捕提到瞬间与流变的美。于是我们知道,生命与死亡一样永恒。

海德格尔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他早期对于人的意义和人如何真实生活的分析影响了萨特、列维纳斯、伽达默尔等哲学家,也促成了存在主义的诞生。影响了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论述了“存在”与人类自由之间的联系;影响了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以探索了人类理解的本质;影响了后结构主义者,福柯在关于权利、知识和话语的理论中对主体和笛卡尔理性主义的批判,拉康在精神分析领域探讨了时间性、被抛状态、语言与“真实界”的概念。他后期更诗意的思想也对生态哲学家产生了强烈影响。生态哲学家甚至认为海德格尔的思想提供了一种方法,阐释了在受环境破坏威胁的世界里作为一个人的意义。

而初读《存在与时间》这本书后,很多人包括我都会觉得《存在与时间》因为过于专注分析人类自身,关注于“探寻存在的人类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从中间开始变得像是人生论一般,比如“人只有自觉自己的死亡,才能成为人”等,所以他的书其实是在“人类哲学”的领域里得到高度评价,而不是“存在哲学”的领域。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把海德格尔的书揶揄为“没有存在的存在论”,包括海德格尔分析了去蔽、澄明、四重结构和语言,但从未把其中任何一个当做稳定不变的概念。如同雅思贝尔斯曾说,”生活“和”作品“总是相互交织的,海德格尔始终伴随的更是他的哲学与政治之间的争议,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和哈贝马斯都曾对海德格尔思想进行批评,但海德格尔作品的积极性仍然被肯定,影响了很多与其政治观念不同的人。

海德格尔曾说:“对于存在的真相,我在下册中安排了令人震惊的转向(Kehre)。”中,那部神秘的下册到底揭示了什么,已经是一个永远的谜了。虽然有遗憾,但海德格尔的内心应该在呼唤着人们继续参与进来探讨,而不是盲目的信仰,响应他的召唤,使得我们不断地重新发问,存在的意识是什么?存在的真理是什么?存在的领域与事件又是什么呢?当人们思考海德格尔的思想到底因为哪一点而对未来产生影响的时候,是对西方思想传统的检讨,还是它从根本上唤醒了人们去面对存在呢?目前为止,是前者,但我相信海德格尔更希望是后者,让人类以全新的立场面对存在,承担起一个崭新的几乎无人想象的人类责任。在这一条人迹罕至的林中小径上, 让我们追随他的脚步,探寻生与死、诗与思的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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