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变成了虫子

卡尔维诺在1982年的讲稿里说,“博尔赫斯的每个小说,多少都在映射着宇宙的无限性;镜子、死亡、黑暗、永恒”。然而博尔赫斯自己却说,“无限性应是卡夫卡的小说特定,他漫无边际的黑暗,他叙述的故事中那些深不可测的权威”。我细致想来,确实如此,卡夫卡小说里总是透漏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但却能够被卡夫卡的文字轻而易举的放大至无限,笼罩着读者的灵魂,比如《变形记》开头那段被文学界称为20世纪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小说开头,“一天清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虫子。”让人惊叹卡夫卡的文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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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的主角格里高尔·萨姆沙是一个普通的公司推销员,他靠着自己的努力工作支撑起了整个家庭的所有经济开支。有一天早上,他睡觉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而丑陋的虫子。很快,他失去了工作,也失去的生活能力,只能呆在房间里接受家人们的投喂。因为没了家庭的经济支柱,家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外出干活。父亲去做了接待员,母亲在家里为服装店缝制内衣,妹妹也去做了商店的售货员。

一开始,家人对他还算比较友好,会给他喂食,给他的房间打扫卫生。但渐渐他们觉得这只大虫子不仅毫无用处,而且还会妨碍一家人正常生活,他们觉得工作已经够累了,还要照顾这只没有任何用处的虫子,于是他们慢慢开始放弃他,喂他的食物也逐渐随便了起来,最后甚至冷漠的咒骂他、用东西砸他,还让他在房间里自生自灭。而被家人抛弃的格里高尔很快也没了求生的意志,最后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了房间里。故事就是如此剪短,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结束了,听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奇幻故事,一个人变成了虫,最后被家人抛弃而死了,但在卡夫卡的笔下,其实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故事。

小说中,卡夫卡把大量篇幅都放在了主角格里高尔和他的家人们的关系变化上。在变成虫子前,格里高尔是一个公司的旅行推销员,就是需要去到全国各地推销公司的产品,他的工作需要他四处奔波,居无定所。格里高尔非常讨厌这个工作,他早就想辞职了,但是因为他父亲早年开办的工厂倒闭了,他们一家欠下了巨额的负债,为了还债,为了父母和妹妹的生活,他不得不继续干下去。其实从这里就已经能看出,格里高尔是一个非常善良老实的人,他会为了家人着想,强迫自己干不想干的工作。

在变成虫之后,格里高尔也很少去思考关于自己的事情,甚至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虫,怎样才能变回去。他思考的内容几乎诠释自己的家人,《变形记》中写道,“‘我们一家过得是多么平静的日子啊,’格里高尔对自己说,他一面不动的在黑暗中这么看着,一面觉得自己能让父母亲和妹妹在这么好的房间里过上这种日子,真值得自豪,可是如果现在这一切的安静、富足、满意度都可怕地结束了,那可怎么办呢?”格里高尔很为自己以前支撑起整个家庭而自豪,但是也为这个家庭现在没了自己的支撑而感到难过。尤其是想到他的妹妹,他平时最喜欢妹妹了,他知道妹妹从小喜欢音乐,打算凑钱送她去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房间门后听到家人们在讨论以后生活怎么办的时候,格里高尔想道,“他(父亲)胖起来了,因此行动也变得相当不便了。那么难道让老母亲去挣钱?她患有气喘病,在屋里转一圈就累得不行……难道叫妹妹去挣钱,她还只是一个17岁的孩子,至今为止受着宠爱……每当他们谈到挣钱的必要性时,格里高尔总是会先放开门,铺到看门和冰冷的沙发上,他会因为羞愧和伤心而面红耳赤。”其实每次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真的很为主角格里高尔动容。

接下来卡夫卡的笔锋唰的一下落下,让我深刻的感受到了卡夫卡世界的冰冷和残酷。一开始妹妹和母亲对格里高尔还是很关心的,妹妹每天会拿食物进去给他吃,还会关心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变着花样的给他喂食,母亲也常常关心他是否有好好吃饭。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没了经济来源的三人都被迫工作,他们对格里高尔的耐心也逐渐减少,妹妹不再关心他爱吃什么,她残羹剩菜往房间里一倒就完事,父亲甚至还因为一个小误会,气得用苹果扔他,这也为格里高尔因脆弱的身体而导致最后的死亡埋下了伏笔。再后来,家人们为了让家里多一点收入,把家中多余的房间租给了三个房客。在某天,三个房客坐在客厅里听妹妹拉小提琴,但妹妹拉的并不好,他们都不喜欢听。躲在暗处的格里高尔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很不开心妹妹的音乐被如此嫌弃。他一瞬间好像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只虫子,忘我的爬向了妹妹的身边。原文写道,“他下定决心要走到妹妹面前,去拽拽她的裙子,向她表示请他带着小提琴到他的房间去,因为这没人会像他想做的那样对演奏予以回报,他不会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只要他还活着;他的可怕的样子将第一次对他有用处;他要同时守在房间的所有门口,被闯入的人吼叫……而他要告诉她,他已下定决心送他去音乐学院。”但格里高尔的出现把三个房东吓坏了,纷纷提出退租离开了。面对这个局面,父母和妹妹都陷入了沉默,房间里久久无言,但三人心中都已经开始酝酿着一个想法。片刻之后,竟然是妹妹首先开口了,原文写道,“‘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或许你们还看不清楚,可是我是看得很清楚了。在这怪物面前我不愿意说出我哥哥的名字,所以我只说:我们一定得设法弄走它……他必须离开。’妹妹喊了起来…如果他是格里高尔,他老早就会明白,人和这样一只动物是不可能共同生活的,它就会自动走掉;……但是像现在这样,这只动物追踪我们,赶走房客,显然是想霸占整套房子,让我们在巷子里过夜。”

虽然格里高尔变成了一只虫子,但他仍然想要保护妹妹,攒钱送她去读医乐学院。但偏偏是这个他最疼爱的妹妹,却首先喊出了他必须离开这样的话,并且毫不留情的把它称为“怪物”、“动物”,而父母亲竟然也都对妹妹的话表示认可。格里高尔听到之后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的转身,慢慢的爬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仿佛是为了回应妹妹的愿望一样,家人们打开格里高尔的门时,他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格里高尔死了。而看着格里高尔的尸体,萨姆沙夫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妹妹看着尸体,说道,“你们看,他多瘦,他已有那么长时间什么也没吃了,放什么东西进去,拿出来的还是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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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三人就心情舒畅的一边去郊外散心,一边谈论着对未来展望。夫妇俩看着女儿已经长大了,想到可以为她找一个好丈夫家庭带来新的希望,夫妇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

看完的时候还是感觉非常震撼,有一种穿透内心的荒诞感和绝望感,而卡夫卡的小说,有一个鲜明的特点,他从不会在文字中表达出自己对人物或者情节的态度和看法,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用最中立的词汇去转述一个又一个残酷的故事。而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也是这样做的,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毫不留情的把故事中看似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撕了个粉碎,暴露出了潜藏在底下的赤裸利益关系,似乎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人只是为了生产利益而存在的工具,只要没了生产能力就会被无情的抛弃。

其实这样读是有些浅显的,了解下卡夫卡的人生经历就知道,卡夫卡其实想告诉我们更多的思想,在现代文学中,他是荒诞文学的开山鼻祖,在他的小说中,人物总是会遇到一些突如其来的难以解释的变故,除了《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突然变成一只虫子,还有他《审判》中的主角突然无理由的被捕、被起诉,《城堡》里的主角无论如何都到达不了城堡,这些都是典型的荒诞情节,但是如果一部小说通篇都是这样不合逻辑的荒诞,那么卡夫卡小说便并不能被称为荒诞文学,这也正是卡夫卡被称为大师的关键,荒诞文学的本质是用最荒诞的手法写最现实的作品。比方说,《变形记》中有很多不合逻辑的荒诞之处,人没有任何理由就变成了虫子,变成虫子后,故事里的人物好像也都并没有多么惊讶,也没有人去追究为什么会变成虫子,但我们看小说的时候,却又会被他描绘的情节所深切的感动,在小说荒诞的表皮下,隐藏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真实。人是不会变成虫的,但是人是有可能变得像虫一样失去工作能力,失去生活能力的,比如疾病、衰老等等。就像电影《我不是药神》里的台词,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吗?就算你是天生异骨,真的无病无痛,但是你难道能逃得过时间的侵蚀吗?你也终将衰老,变成那个对家庭、对社会彻底无用的人,正如《变形记》中的那只虫子。也就是说,《变形记》中的故事是完全有可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一只脆弱无力的虫子,道德困境无时无刻都有人在经历着,而《变形记》里格里高尔的家人们其实面临的也同样是这样的道德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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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困境?又是什么导致了格里高尔的家人们对他的态度变化呢?答案很明显,是生活的压力,是物质的匮乏,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养着完全没有任何价值的虫子。站在家人们的视角思考,似乎也真的很难完全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他们。他们固然有错,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毕竟,要把一只巨大而又丑陋的虫子当成是亲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站在格里高尔的视角思考,费尽心力为家人着想的他,更是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

那么不禁要问,既然如此,那真正导致这个悲剧的究竟是谁?这里就需要引入卡夫卡的另外一个称号 —— 存在主义先驱。他在世时虽然还没有诞生存在主义这个词,但他的小说中却处处体现着存在主义。存在主义的一个主要观点是,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无意义的。换句话说,存在主义所说的荒诞,指的是一种非理性的偶然,他们认为世界本质就是一种偶然,宇宙的出现是偶然的,地球的存在是偶然的。按照进化论所说,人类的诞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只是一种偶然。既然人的诞生是偶然的,那人就并非怀着什么目的或者意义才变成了人。不是上帝安排你变成了人,也不是上天注定你降生成人,你不是那个命中注定拯救世界的人,你也不是被谁选择的天才,你只是那么刚刚好偶然成为了人,然后毫无意义的活着,所以人生是无意义的,而造成《变形计》悲剧的就是这种无序的偶然性,或者说世界的荒诞性。

再看《变形记》的开头,“一天清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一只硕大的虫子。”在这句话里,卡夫卡仅是用着最简单的词汇,最简单的组合方式,毫无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陈述出了这个故事的核心。一个人就是这样毫无理由的就变成了虫子,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件日常就会发生的小事。从这个角度去想,才能理解到为什么说他让人胆战心惊,因为他毫不留情的揭开了这个世界潜藏的真相——荒诞。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就是可能突然的就变成“一只虫子”的,一个人就是可能昨天还说被车撞是最愚蠢的死法,然后今天就出车祸死了的。一个人就是可能辛苦工作了大半辈子,却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最后稀里糊涂的就死了的,这不荒诞吗?

人为什么变成虫?不知道,没有理由。 人为什么要活着?不知道,没有理由。 人生为什么要有痛苦?不知道,没有理由。

你质问上帝,质问命运,为什么我总是遇到飞来横祸?为什么我总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金钱、爱人、名誉、地位,为什么不能幸福的过完我的一生?然而无论你再怎么质问,也不会有任何回应,因为这些通通都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一种偶然。在这个世界里,悲剧只是一种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稀松平常的事情,世界不会给你任何预兆,也不会给你任何补偿。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稍加观察总结,你会发现,善不一定有善报,恶也不一定有恶报,但也千万不能因此认为自己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因为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从来没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来审判一切罪人,也没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天注定,一切的好事坏事都只是一种偶然。从这个角度来看,《变形记》中虫子的象征含义就变得更加广泛了,他不仅隐喻着无生产能力的人,也是在隐喻世界上所有你难以预料的事情,我们都有可能像格里高尔变成虫子一样,在某一天早晨毫无征兆的遭遇我们从未预想过的一切坏事。

网上很多网友喜欢把卡夫卡的语录奉为打工人文学、躺平文学鼻祖,但玩笑归玩笑,当真就是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卡夫卡对这个世界的荒诞看得透彻,无论你是躺平还是内卷,奋斗还是摆烂,在卡夫卡的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没有意义的,无论你怎么做,你都逃不出这个世界荒诞的本质,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你就只能被动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才为《变形记》安排了这样的剧情。格里高尔变成了大虫子可以视为一种把自己从人化作非人的方式来脱离荒诞的方法,而对格里高尔以及他背后的卡夫卡来说,这还并不足够,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唯有消灭自己的存在才是反抗这个荒诞世界的唯一方法。如同存在主义作家加缪所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我知道,这句话在传统的大部分国人来看,非常不吉利,也使得更多人不理解或者误解加缪这句话。实际上,加缪想说的是,我们的人生是否有足够的意义值得我们活下去呢?

对卡夫卡来说,这个答案或许是“否”,他很可能认为人生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但是这并不是卡夫卡一个人的人生课题,我们读了他的书,也不应把他的答案当做是标准答案,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要有自己的答案,所以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存在主义的视角下,你的人生意义并不是上帝赋予你的,不是上天注定的,是你可以自由争取的,是你可以自己决定的。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中曾有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他最害怕的是,以为自己是那只特别的,清醒的又无可奈何的猪,到头来其实也只是埋头吃食的一员”,但罗曼罗兰也曾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当我们站在存在主义的视角,重新审视罗曼罗兰这句话是尤为重要的。世界是荒诞的,是无理由的,是不合逻辑的,是不讲道理的,是充斥着偶然的,是充满焦虑和迷茫的。

如同《卡夫卡》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假如你也变成了一只虫子,假如你现在知道了世界的真相,你还能热爱这个世界吗?你还能热爱你的生活吗?你还能为自己的未来不断向前进吗?这个问题或许是值得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思考,我们可以相信永远向上的西西弗斯,看透生活的本质,却将生命延续下,只要存在,西西弗斯就是拥有幸福,我“活”着,我存在,这就是最大的意义,为做一名“清醒的现代人”而奋勇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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