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诗囚
漂泊是穿越虚无、没有终点的旅行,我第一次读到孟郊那首《灞上轻薄行》时就深有感触,“长安无缓步,况值天景暮。相逢灞沪间,亲戚不相顾。自叹方拙身,忽随轻薄伦。常恐失所避,化为车辙尘。此中生白发,疾走亦未歇。”舟行湖岸,红尘梦醒,归去山重水复,依旧人海浮沉,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曾写过漂泊异乡的诗词,却唯有孟郊此首《灞上轻薄行》我最喜欢,让彼时漂泊的我而为之动情,天地如同囚笼,人却好似囚笼中漂泊的一叶孤舟,离魂乱、愁肠锁,身心俱是疲倦,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孟郊能被称为诗囚的原因吧。
苏轼曾说“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指的是元稹的轻佻与白居易的俚俗,而“郊寒岛瘦”则是贾岛的“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和孟郊的“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两人诗作如痴,而风格又孤峭奇峻。不同的是,孟郊曾有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刻,而其余时间,就像后来人所说的,“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说孟郊以穷愁为诗,至死不休。天地这么广阔,而他只吟诵自己的悲苦,就像一个困在诗中的囚徒。的确,读孟郊的诗,会感觉让人在品尝人生的苦果,但读完之后又会有一种感叹,这人间这么大,却为什么容不下这孤独的灵魂。
唐玄宗天宝十年,孟郊出生在湖州,父亲只是一名县尉,生活只能算过得去。在他四岁的那年,安史之乱爆发,紧接着便是李希烈的叛乱和朱滔的谋反,所以从童年到少年,孟郊始终都以惊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疯狂的世界。十岁那年,父亲突然去世,家庭失去支柱,生活的重担就落到了母亲的身上。孟郊目睹着母亲的辛苦,更忍受着生活的清苦,吃不饱,穿不暖,被冻醒,死不了,就是这么一直熬着。贫穷会让人的自尊心变得脆弱,自卑感变得愈发强烈,战争的疮痍加上生活的贫困,让年少的孟郊性格变得很孤僻,从小就不爱与人来往,就像他后来的一首诗中所写的一样,“妾恨比斑竹,下盘烦冤根。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他说,斑竹上的点点泪痕,哪是后来撒上去的,是在没有出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仿佛他生命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此生都无法摆脱的压抑。
为了让母亲不再辛苦,他开始努力读书获取功名,改变家里的生活状况。后来,孟郊来到了嵩山隐居,暮鼓晨钟,青山孤云,在那里,孟郊饱读诗书,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抱负,“我愿分众泉,清浊各异渠。我愿分众巢,枭鸾相远居。”他有感于屈原的故事,畅想着自己有朝一日登上朝廷,可以分清浊,成为一股清流,去清洗那个时代的污浊。但安史之乱后,那个精雕玉琢的盛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表面上的稳定掩盖不了本质的空虚。外有藩镇之祸,内有党争之忧,既有道德沦丧,更有人性扭曲。朝廷为了和平,用廉价的官爵诱惑藩镇,甚至“上在道,民有献瓜果者,上欲以散试官授之”。于是造成了品服大乱,人不以为贵,这无意对读书人是最大的侮辱和打击,所以当时的文人,他们没有远方的田野,而只剩下了眼前的苟且,而孟郊这种过于清高的姿态,注定了他日后会和时代产生对立。
弃置复弃置
之后经过了十年的游历,在43岁那年,孟郊来到了长安参加科举,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那就是韩愈,当时韩愈才25岁,但看到孟郊就非常激动,“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以云跟随龙的态度,表示自己不如孟郊,要向孟郊学习,后来孟郊每次发表新作,韩愈都非常开心,“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芳。”后来他们两人心心相印,相互学习,创造了韩孟诗派,而后人亦称之为孟诗韩笔。之后,他们一起走进了考场,等到放榜的那一天,两人都泪崩了。因为韩愈上榜了,而孟郊却下第了。“共照日月影,独为愁思人”,考试的失败就像一把重锤,把孟郊从幸福的期待里砸醒。
孟郊一直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加上人到中年,这时的他几近绝望。他觉得他就是这个世界上连光都照不到的人,这人间连一个影子都不给他,“谁言形影亲,灯灭影去身。谁言鱼水欢,水竭鱼枯鳞。”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影子灭了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就像鱼死了,众人垂死挣扎,也很快就会被遗忘了。后来在韩愈的鼓励下,孟郊收拾心情,重振旗鼓,在第二年再一次踏入考场,无奈命运坎坷,再一次落榜。对孟郊而言,真的是“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他感到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他并非轩冕望族,没人能看得起他,他恪守古君子之道,却被奢靡的世风无情嘲笑。在长安这些年,贫苦之下,他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感到悲愤。“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而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最能看透人性的,他认为人心险恶,难以琢磨。“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为了认清人的真正面目,他甚至希望大家都能多喝点酒,“酒是古明镜,辗开小人心。醉见异举止,醉闻异声音。”自己不善于揣摩人的心思,不善言辞,更掌握不好说话的度,只能寄希望于酒后吐真言,可见孟郊对于人性是多么绝望。而我想当时应该只有韩愈会为他欢呼,其他人如苏东坡感觉一样,“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嚎号”,可是孟郊的内心是坦诚的,是清澈的,所以他必须说出人间的真相。而心底的剧痛更迫使他无法默默忍受,只能不平则鸣了,于是他成为了时代的异类。韩愈说他是“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林。”孤傲的灵魂总是会离人群越来越远。
一日看尽长安花
46岁那年,孟郊再次回到长安参加科举,这次命运小小的眷顾了他一下,在两次落榜之后,终于进士及第。放榜之日,他喜不自胜。“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天,孟郊春风得意,走马观花,似乎想在这一天里把所有的怨气都宣泄出来。后来,马儿跑累了,孟郊也累了,微风拂来,孟郊躺在草地里,仰头看向自己走过的路,抬头看到夕阳已经挂在了身边,就这样,孟郊人生最快乐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四年后,孟郊50岁了,终于如愿以偿步入仕途,得到溧阳县尉一职,结束了常年漂泊流离的生活,在饱尝了世态炎凉之后,他觉得亲情无比可贵,于是就将母亲接来一同生活。当孟郊看到母亲已经苍老,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传唱千古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苦吟鬼神愁
五十岁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而孟郊的天命就是失去。以孟郊的性格,自然不能和那群庸俗的官僚相处,所以县令对他非常不满,找了个假县尉取代他,并克扣了孟郊一半的工资,逼得孟郊只好辞职。随后他的幼子暴毙,这让孟郊痛苦不已,写下“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接着,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也相继病逝。孟郊的晚年经历了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让他苦苦挣扎,无法自拔,他只能借着宿命论来寻得一些慰藉。“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他说儿子出生的时候月黑风高,死去的时候却是月光明亮,说明他的儿子们命中注定与月亮相刻,所以命都不是很长。
后来孟郊的母亲与妻子也离他而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但是孟郊表示他的爱只会越来越深,“孤云目虽断,明月心相通。私情讵销铄,积芳在春丛。”他说,他对妻子和家人的爱不会因为分离而消烁,反而会越爱越浓,就像春花那样一丛又一丛的尽情绽放。
其实很多人都不太喜欢看孟郊的诗,看多了容易抑郁,而写诗恰恰是孟郊获得解脱的唯一出口,“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他说他只能把自己的痛苦撕心裂肺的喊出来,将自己的生命在苦吟中酣畅淋漓的表达,他才能暂时喘一口气。
声响如哀弹
沃克森夏安纳在《格言集》中曾写道,“五十岁时,你开始厌倦世界,六十岁时,却是世界厌倦你”,有时候我感觉这句话形容孟郊或许也是贴切的,在孟郊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生活几乎陷入绝境,孤苦无依,亲人离散。回想一生的辛酸坎坷,孟郊简直万念俱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写下令人不寒而栗的思念,“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他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发问,我们都因为思念彼此而流泪,不妨就来个比赛吧,看看哪一处的荷花先被泪水淹死。它更写下让人含而不欢的凄凉晚景,“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他说,自己一生壮志消磨殆尽,已经成为以月为伴的老客了,无情的世道就像冷露滴破自己的梦想,现实的冰冷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席子上的褶皱就是他的病历,心中的愁思就像转盘一样来回旋转,不要做无根据的猜想,也不要听没来由的瞎说,干枯的梧桐正是制琴的良材,因为这样,我才能弹出真正的人间哀乐。
在64岁的时候,好友郑余庆邀请他出任兴元军参谋,他又情不自禁的振作起孱弱的身体,挣扎着从洛阳赴任,结果路上却突发暴疾,在旅途中结束了他凄凉落寞的一生。
孟郊死后,不仅无子送终,更是无钱料理后事,好友郑余庆、韩愈等出钱才完成了他的葬礼,在下葬的那一天,他的好友王建作诗道,“吟损秋天月不明,兰无香气鹤无声。自从东野先生死,侧近云天得散行。”孟郊把天上的朗朗秋月都吟得昏暗不明,使兰花失去了芬芳,白鹤不能嘹房,而现在孟郊死了,他们也能够得到解脱了吧。或许人间太拥挤,塞不进孟郊这颗孤独的灵魂。人们或许一直以为诗囚是因禁自己,原来他是用他的笔囚禁了苍穹,把他们变为他诗中的囚徒,而这,就是诗囚孤独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