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

在《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在杭州六合寺出家后,夜里听到钱塘江潮信,以为有贼人来犯,提起禅杖就要出门迎战,却被师弟们拦住,告知鲁智深这其实是钱塘江潮汐之声,而鲁智深忽然想起五台山智真长老赠与他的四句偈言:“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心下顿悟,于是沐浴更衣,圆寂涅槃,并留下一偈,“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句话堪称全书神来之笔,在理解这句偈言上,我想到或许有一位作家的作品可以更好的诠释,那就是黑塞的《流浪者之歌》(也被译为《悉达多》),不同于博尔赫斯的博学奇幻、毛姆的诙谐幽默,黑塞的文字读来颇有孤独隐逸之感,让人有一种“拷问”肉体、精神与现实答案的感觉,触达你的内心之门,然后猛然醍醐顿悟。而这本书其实还有一个副标题,译称中文是“印度诗篇”,书主要围绕印度佛教,并融合了中国的道学思想,借由男主角悉达多的开悟之路,讲述了一套深刻的人生哲学,看一个人从出世再到入世的漫长旅程。

出世

年轻英俊的悉达多,高贵的婆罗门之子,他已经学会在内心深处体认阿特曼,从而与宇宙合一永不败坏。阿特曼在哲学术语中表示自我、神我。悉达多的举止完美无瑕,深受大家的喜爱,他给大家带来了快乐,但他内心却不快乐,即使有父母的爱,有朋友的爱,但他的精神并没有获得满足,他的内心也平静不下来。他开始质疑起身边的一切。祭祀真的带来了幸福吗?除了独一无二的阿特曼,还有谁值得祭祀值得崇拜呢?可是又到哪儿去找阿特曼呢?他那跳动着的永恒的心又在哪儿呢?

他对信仰的疑惑就像不曾有过信仰一样,他想探寻内心真实的自己,他渴望有一条路能完全消除这看似永恒的焦渴。有一天,悉拉多和朋友果文达在静修的时候遇到了几个沙门。沙门是离家苦修的佛教徒,他们皮包骨头,毫无生气,说老不老,说年轻不年轻,风尘仆仆,肩上带着血迹,几乎赤裸的身子在太阳晒得焦黑,他们孤苦伶仃,对尘世既陌生又敌视,他们的身后飘着一股浓烈的气息,一股宁静的激情、艰辛的磨练和无情的自我修行的气息。悉达多决心加入他们,果文达也随即一时同行。

沙门的修行像一种自我折磨,除了对自身的清修,他们对世人发生了一切的态度都是鄙夷的,认为是虚伪的。他们摒弃欲望,摒弃梦想,摒弃感官,最终摒弃自己已达到无我的境地,直到心空了,便可以获得最终的宁静。三年的时间里,悉达多千百次的克服饥饿、焦渴和劳累,千百次的摆脱肉身的自我,在无我的境地里坚持了几个钟头,有时候是几天,但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又想起了那个自我。悉达多很快意识到,所谓的沉思、静默、斋戒、脱离肉身,不过是逃避自我的一种形式。这种麻醉自己的本质,即便是马车夫多喝几杯米酒,睡着之后也可以获得。现在的他对是否真的存在修行这件事情已经不那么确定了。带着这种质疑,悉达多和果文达来到了佛陀乔达摩所在之地。在听了佛陀乔达摩的讲经之后,果文达走上前去请求皈依,而悉达多只是送出了祝福。显然,佛陀的讲述并没有让他得到归属感,他对佛陀的传教内容表示认可,但他对佛陀到底经历了什么而得到的这些思想却不得而知。他不甘心单纯的接受教诲,他不希望他的自我只是表象的,虚假的得到了安宁和解脱,所以他继续漫游,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学说和自己的追随者。

面见佛陀的经历,也使悉达多更进一步的认识了自己,他明白了是因为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所以惧怕自己,逃避自己,因而转向去追求阿特曼,去寻求婆罗门,企图参悟神性找到终极意义,但结果却是彻底的迷失了自己。此刻的他,不再依靠外物,真正的张开双眼去拥抱世界,去感受世界的美好,不求外物,意义和本质并不在事物背后的什么地方,而就在事物的内部,此刻的他不是谁的儿子,也不属于任何教诲,他只是悉达多一个孤独的觉醒者。

入世

在那之后,悉达多的世界变了,他的感官更加细腻敏感,整个世界令他心醉神迷。现在的悉达多更多的是随心而行,同重视思想一样的重视感官的享受,被压抑多年的情欲也在这时爆发。他遇到了世间最美丽的女人伽玛拉,为了伽玛拉,他一改邋遢不羁的形象,而得到伽玛拉的前提是悉多必须非常体面且富有,所以在伽玛拉的引荐下,悉达多认识了富商迦玛斯瓦弥,并且因为会读书写字,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不卑不亢的性格,他也获得了赏识。之后,悉达多便在参与经商的过程中逐渐富有了起来,不再是曾经那个一贫如洗的苦行僧。起初,他还不是个完全的商人,他不害怕失败,不担心亏本谈不成生意,他也很乐意和对方交朋友,享受当下的快乐。他看到人们像动物一样活一天是一天,因此对他们既喜欢又鄙视。那时的他还是个沙门世俗之人,那些孩子般愚钝的人一如既往的让他感到陌生。但日子一久,他也变成了他曾经所讨厌的人的那样,很自然的习得了一切的倦怠感。花前月下,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已成了稀松平常的消遣。他甚至开始沉迷赌博,以寻求更深的感官刺激。终于有一天,他从梦中惊醒,他感到自己身处在深沉的悲哀包围中,回首过去的生活既无价值又无意义,一点堪以回味的东西值得保存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他孑然一身,两手空空,活像个从河里打捞出来的落水者。他走过的路多么的平坦,多么的荒凉。多少年来,他没有了渴求,没有了提高,只满足于小小的欢愉,但却从来没有获得过真正的满足。醒悟后的悉达多又一次选择了离开。

故事到这里已经过半,悉达多已经从开悟到沉沦到再次开悟,不知不觉中走过了半生。悉达多来到了森林中的一条大河边,当年他从佛陀乔达摩那座城里出来时候,有一位船夫为他摆渡的正是同一条河。多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的他此刻内心空空如也。他想到了毁灭自己已寻求解脱。就在这时,内心婆罗门祈祷时念的“唵”的声音,敲击了他,使他沉睡的心灵突然苏醒,意识到自寻短见是多么的愚蠢。他再一次重生为一个新的自己。现在的他热爱一切,对眼前的一切都满怀着欢乐的爱。他找到曾经那只小船,那个友善的船夫也老了很多,他祈求船夫收他做学徒,他要留下来向船夫学习,向河流学习。日子飞快的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不断的向河水学习。首先向他学习倾听,平心静气的倾听,以等待和坦诚之心倾听,不怀激情,不存热望,不加判断,不带见解。时间对于河流来说并不存在,因为河水在所有地方都同时存在,在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山涧,因此对于河水来说,只有现在,不存在未来,人也一样。

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流,那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以及老年悉达多只是一条河流所处的不同的节点。出生不是过去,死亡也并非未来,一切都是现实的存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船夫的生活一如河水一样的平静祥和,直到悉达多的儿子到来,打破了原有的宁静。这个孩子是悉达多和伽玛拉的孩子,当年匆匆离开时,还并不知道伽玛拉已经怀孕,现在伽玛拉出了意外,孩子第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可这个孩子从小被娇生惯养,自负又执拗,很难相处。悉达多想用爱唤醒这个孩子,可锦衣玉食惯了的小朋友怎么懂得苦行生活对人生的帮助,他们父子处在两个极端上,从某个角度上讲,确实不合适在一起生活。悉达多也知道自己是盲目的爱,但他沉溺于这种激情,他认为这是人性的表现,即使再多痛苦,他也该去承受。最终的结果是,小悉达多偷走了铜板和竹筏,自己逃走了。逃走的儿子成了悉达多内心的一道伤口,这份伤心影响了他很久,也是这个伤口让他愈发能感受到人间的情爱。如今他摆渡的旅客、商贩、士兵、妇女等等,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陌生,现在的他更能理解他们的生活,那份本能和欲望主导的生活。一个母亲对孩子盲目的爱,一个自负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愚蠢而盲目的自豪,一个爱慕虚荣的年轻女子对珠宝首饰疯狂的追求。所有这些欲望,这些幼稚的表现,这些简单但又极为强烈、极为活跃、极为顽固的欲望,现在的悉达多已经不再觉得幼稚愚昧了。他看出人们就是为这些活着,为这些忙碌终日四处奔波,相互攻击,彼此斗争,吃不完的苦,受不尽的罪,没完没了的烦恼。可他却因此觉得他们可爱。在他们的每一种激情和每一种行动中,他都看到了生活,看到了那种生气勃勃、坚不可摧的精神,看到了梵天。在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刚强和盲目的坚韧方面,这些人既可爱又可敬。除此以外,他还有对一切生活的统一性的清醒的认识。

悉达多在最后一次遇到果文达的时候,面对果文达提出是否发现某些思想或者某些认识时,他说,“亲爱的果文达,智慧是无法被传达的,这就是我发现的思想之一,一个智者努力表达智慧,听起来总是很愚蠢,知识可以传达,智慧却不能。”正如《金刚经》所说,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流浪者之歌》这本书最神奇的是,在这本薄薄的讲述一生的故事书中,讲述了很多人的一生,也许是某位古人、也许是某本著作里的主角,或许就是我们自己,总有一段经历是你现在正在经历的,总有一段心境是你深切感受过的,也许你正在马不停蹄日夜奔波的路上,也许你还在彷徨犹豫,踟蹰不前,你或许并不认可黑塞给出的人生方向的观点,亦或是你对自己的人生有明确的方向和态度,这一切都没有对错之言,每个选择都是我们的生活,就如“佛陀”也从来没有告诉你如何证道,这必须需要我们去体验、去感知,去证自己的道,正如《水浒传》中的鲁智深那句偈言“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自我必须在经历认清生活之后,依然、毅然、决然的去接受命运的挑战,依然去坚强的接受生活的磨砺,在虚无的世界中脚踏实地的走下去,最终通向自我与神我的统一,愿你把握现在,不负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