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不退 | 大唐孤勇者的硬核人生
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唐贞元二年,长安城内,晨雾如纱,在无数衣锦华服、意气风发的士子中,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显得格格不入。他衣衫单薄,面色苍白,却目光如炬,那双眸子燃烧着对“道”的执着,对命运的不屈。他叫韩愈,此刻,他正悄然踏入这座权力与梦想交织的舞台,而长安的繁华与苍凉,盛世的剪影与人世的磨难,都将深深的烙印在他此后逆行一生的轨迹里。
大历三年,韩愈出生于河南孟州。他身世凄苦,幼年时双亲接连亡故。12岁时,长兄韩会也撒手人寰,韩愈只得跟随寡嫂郑氏辛苦度日。《旧唐书·韩愈传》有载:“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学儒,不俟奖励。”寥寥数语,勾勒出少年韩愈的早慧与自律。他深知自己孤苦无依,唯有凭借刻苦求学,方能立足于世,故而无需旁人督促,便已将儒家经典视为生命之光,笃志向学。
一年后,韩愈便随着天下士子一起投入到这场浩浩荡荡的选拔之中。
曾几何时,长安的二月春风,在贺知章笔下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诗意盎然。那是他告老还乡之际,百官相送,如脱笼之鸟般心境开阔。然而,时光流转,当贞元三年的二月春风再次吹拂长安,对于韩愈而言,这诗意的春景却只增添了心头的萧瑟与寒意。礼部南院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宣告着又一次希望的破灭。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那风尘仆仆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落寞,每一步都踏着无尽的疲惫与不甘。
紧接着,家里又传来了族兄去世的消息,这让孤身在外的韩愈的生活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贞元三年至五年,三载春秋,韩愈在长安城中苦苦挣扎。每一次踏入考场,都怀着忐忑的希望;每一次走出考场,都带着深深的失落。“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岂敢尚幽独,与世实参差。”这字字泣血的诗句,正是他困顿生活的真实写照。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贫病交加的韩愈,生活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深夜时分,他常常独坐灯下,翻阅着儒家经典,试图从圣贤之言中寻得慰藉。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终究让这个心高气傲的青年不得不低头。最终,他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离开这座曾经寄予厚望的帝都,黯然回到宣州故里。 这一次的离开,不仅是地理位置的改变,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与残酷现实的第一次妥协。 然而,这位屡试不第的寒门士子,日后却成为了“百代文宗”。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一扫六朝以来绮靡晦涩的骈体文风,强调”文以载道”,为古典散文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他与柳宗元等人共同开创的文学新风,影响了整个唐宋文坛,后世将他们尊为“唐宋八大家"。
既然韩愈文学造增如此深厚,为何屡试不第呢?
这个看似矛盾的现象,实则反映了当时科举制度的深层问题。唐代虽然实行科举取士,但制度尚不完善,门第出身仍然重要。加之当时盛行的“行卷”之风——士子们在应试前将自己的诗文呈送给名流显贵,以求得青睐与举荐——使得科举的主观性极强。及至中唐,政治日益黑暗,科举之路更是论为贵族豪强提拔子弟、培养亲信的捷径,对于韩愈这样的寒门子弟而言,科举之路真是充满了看不见的障碍。
而韩愈,一是出身微寒,根本不认识什么达官显贵,所以就很难脱颗而出;二是韩愈的文风与彼时唐朝流行辞藻华丽的骈体文并不符合,骈体文读起来非常优美,比如王勃《滕王阁序》中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个中意境可以说是冠绝古今。可惜骈文美则美矣,但如果把它用在为选拔人才上面,是不太合适的。而三是韩愈的性格,也决定了他是不愿写这种文风的,结果就是屡屡的不中。
不过世易时移,风水相轮。
命运的转机终于在贞元八年到来。这一年,“是年一榜,多天下孤凭伟杰之士”,这便是唐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龙虎榜”,这一科共录录取进士23人.皆是壮穆栋梁的大才,这其中就有韩愈,而这次韩愈在第四次参加科举考试前,遇到了他的伯乐,当时的主考官陆势、副考官梁肃,和韩愈一样,在政治上属于务实派,所以对韩愈十分欣赏,再加上宰相郑余庆的推荐,贞元八年,当“龙虎榜”金榜题名,韩愈的名字赫然在列时,他终于如愿以偿,叩开了仕途的大门。这不仅仅是一纸功名,更是他十年寒窗、数载困顿后,向理想迈出的坚实一步。然而,从“登龙门”到真正“入仕”,其间仍有一道关隘,那便是吏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一场更为严苛的考验。
唐代诗人赵嘏在《长安晚秋》中曾发出这样的慨叹:“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这并非是对太宗皇帝的褒扬,而是对科举制度下无数士子皓首穷经、蹉跎半生的无奈写照。
年少时以为勇气和热情取之不尽,三十而后,才知人生如春花,日日凋零。流光易逝,悲欢无情。断雁声中,一个人最好的时光,全都蹉跎在了科场中。
而韩愈之后两次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皆是折戟沉沙。更不幸的是,抚养韩愈长大的嫂嫂郑夫人病逝了,嫂嫂的离世,如晴天霹雳般击碎了韩愈的心。这个从小失去双亲的孤儿,是在嫂嫂的悉心照料下长大成人的。他含泪写下“蒙又未知,鞠我者兄。在死而生,实维嫂恩”,字字血泪,句句哀思。对韩愈而言,嫂嫂不仅是长辈,更是母亲般的存在。
嫂嫂的离世,让韩愈一度陷入巨大的悲痛与消沉。然而,生活的重压不容他沉溺太久。彼时,他已年近而立,却仍未解决温饱,更遑论实现胸中抱负。他深知,若要在这长安城立足,便不能再坐以待毙。于是,他强忍着丧亲之痛,重新振作精神,再次投入到那场名为“博学宏词科”的残酷角逐中。然而,命运似乎仍未眷顾这位饱经风霜的才子,他再次名落孙山。三十而立,却一无所有,这对于心高气傲的韩愈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为了生存,为了那份不灭的理想,他不得不放下文人的清高与矜持,连续三次硬着头皮,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宰相毛遂自荐,向名门望族投递简历,这几乎成了他每日的功课。那字字恳切的信件,那一张张寄托着希望的简历,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然而,即便希望渺茫,他依然没有放弃,因为他心中那团“道”的火焰,从未熄灭。
贞元十二年,董晋以75岁高龄出任宣武节度使,为了组建自己的幕僚班底,便开始广罗人才。而韩愈便被董晋相中了,事实是董晋对韩愈确实不错,韩愈为了感谢董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曾写下“我实门下士,力薄蚋与蚊。受恩不即报,永负湘中坟”。不过董晋此时已是高龄,仅三年后,董晋便去世了。而董晋逝世未久,宣武军中便骤生兵变。宣武军内部大打出手,死伤无数。不过好在韩愈因扶董晋灵柩而不在现场,很幸运地躲过了这场大祸。
无奈之下,韩愈只能第四次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好在这次通过了铨选,被任为国子监四门博士,终于又找到了一隅之地。
为了庆祝这次考试得中,韩愈心情大好,于是独自登临华山游玩散心。
华山,自古便以其鬼斧神工的险峻而闻名。当韩愈登上苍龙岭,面对那“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的壮丽奇景时,他热泪盈眶,诗兴大发。然而,彼时的华山,并非今日这般有石阶护栏,唯有一线天成的山脊,如巨龙般蜿蜒盘旋。就在这绝壁之上,韩愈一时失足,被困于险境。呼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却无人应答。夜幕降临,山风呼啸,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惊惧、绝望、无助……这些人类最原始的恐惧瞬间将这位未来的“百代文宗”吞噬。他颤抖着写下绝命书,将其抛下山崖,然后放声大哭,那哭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凄厉。幸而,华阴县令恰巧路过,发现了这封求救信,才使韩愈得以脱险。后人常以此事戏谑韩愈胆怯,殊不知,这恰恰展现了一个真实而有血有肉的韩愈——他并非不惧死亡,他也有凡人的恐惧与脆弱。然而,正是这份对死亡的深刻体验,才更凸显了他此后在面对强权、面对生死抉择时,那份超越凡俗的“胆大妄为”与坚韧不拔。
贞元十九年,关中大旱,京兆尹李实不思赈济灾民,封锁消息,谎报灾情,致使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朝堂上下因畏惧李实的权势,皆缄口不言。而彼时韩愈已晋升为监察御史,他亲眼目睹灾民流离失所,对李实的谎报灾情的行为非常不满,于是联合张署、李方叔愤而上书,结果反遭李实等人的陷害,被贬连州阳山令。
关于韩愈被贬一事,史学界存在不同观点。有学者认为柳宗元、刘禹锡可能参与其中,但已故学者卞孝萱先生经过考证,认为此说缺乏实质证据。这一争议反映了中唐政治斗争的复杂性。不过韩愈确实曾怀疑过,但很快韩愈就打消了念头,而且刘禹锡、柳宗元与韩愈三人之后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和学术交流。
而同年,韩愈的另一个亲人,侄子韩老成突然病故,两人虽是叔侄,却年岁相仿,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兄弟,韩老成的离世对韩愈打击非常大。于是,一篇感人至深的《祭十二郎文》带着韩愈的无尽哀苦从心头流到了笔端,成为了祭文中的千古绝唱。
南宋学者赵与时在《宾退录》中写道,“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斯文之重,可见至深。
之后,从元和元年到元和七年,韩愈三度担任国子博士,从事教育事业。因为当时世家子弟可以不通过科举直接入仕,并不需要老师传授学问,所以老师的地位往往被他们所轻视,形成了耻于求师、羞为人师的社会风气。韩愈以一个觉醒知识分子的身份跻身于上层阶级,明白学问于个人与国家的分量,遂写下《师说》,“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以此抨击当时的不正学风。随后,又写了名篇《进学解》以自喻,这篇文章以“业精于勤荒于嬉”为开头,运用师生问答的诙谐方式,表达了自己对大环境的不满和批判,引起了当是许多知识分子的共鸣,而文中“业精于勤”、“行成于思”、“贪多务得”等成语,流传至今被人们沿用。
之后这篇文章深受宰相李吉甫喜爱,遂调韩愈入国史馆任修撰,参与史书编纂。但是韩愈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所以他只是到了馆,但就是迟迟不动笔。
而韩愈有个名叫刘轲的粉丝,得知自己偶像工作消极,就写信希望偶像振作起来。韩愈面对粉丝的建议,便回了信,并道出了自己为什么不想做修史这个工作的原因。在这篇《答刘秀才书》中,韩愈这样写道“自古为史者,不有人责,必有天灾”,并列举了孔子(修完《春秋》,各国都不待见他)、司马迁(遭受宫刑)、陈寿(连续被贬官)、崔浩(参与修史被灭族)、范晔(卷入谋杀案被杀)等等。在这篇回信里,韩愈态度很诚恳,希望自己的粉丝可以理解他,他真的不想干。
其实韩愈这番“史官高危论”不过是托辞罢了,背后的原因他确实无法明说,因为唐代官修史书制度是非常凸显政治对史学控制的,所以韩愈内心就很煎熬,修史必然会面临政治干预的风险,但自己是无力抗争的。换句话说,他并不想违背自己的原则修史,倒不如消极罢工,躲开好了。
但回信的最后一句却惹了麻烦,韩愈写道, “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意思就是说,这个活我不干,其他人也能干这个工作。
刘秀才有没有回复,我们不得而知了。但这篇回信却让好友柳宗元看到了,柳宗元得知韩愈有此想法后,专门写了篇长文批评韩愈 ——
“守耶?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今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已而欲勉人,难矣哉!"
从文章可以看出,柳宗元言辞激烈,对韩愈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但无论如何,韩愈最后还是参与編修了《顺宗实录》。
不过,我从《答刘秀才书》中,倒是看出了韩愈的真性情。而且后来种种际遇,也印证了他当初的担心。
在经历了多次贬谪、调任、复职后,韩愈终于元和十年迎来了人生中的又一个转折。
“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47岁的韩愈,终于在长安有了自己的住所。然而国家时局却风雨飘摇,藩镇作乱,人心浮动,朝廷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力主讨伐淮西叛乱的宰相武元衡,在上朝的路中被叛军刺死于长安街头,朝野惊惧。铁血宰相尸骨未寒,本该同仇敌忾之际,却有小人上书,建议停止征讨淮西以自保。大唐的尊严,在这一刻被公然挑衅。
在很多人犹疑畏缩之时,年近五旬的韩愈,默默随着征讨大军出发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不仅是武元衡的遗志,更是韩愈一生的信仰。
元和十二年八月,宰相裴度奉旨征讨淮西,韩愈任行军司马。韩愈洞察战局,建议裴度派精兵从小路突袭蔡州,擒拿叛将吴元济。或许因为韩愈的文人身份,裴度并没有采取这个建议。而名将李愬却与韩愈的想法不谋而合,并于文城起兵夜袭蔡州,果然生擒了叛将吴元济,淮西战局由此逆转,各藩镇纷纷服软,归顺朝廷。
凭借对战局的卓越见解,韩愈被升为刑部侍郎,居四品。在任期间,他屡次仗义执言,任劳任怨,深受唐宪宗李纯的信任。
而这,只是韩愈风骨的开始。
自太宗以来,唐王朝逐渐倚重佛教,大力扶持佛教发展。至宪宗时,举国上下崇佛之风愈发炽烈,以至朝政废弛,百姓困苦。元和十四年,宪宗迎佛骨入京,举国礼佛,农人弃耕,商户停业,更有甚者,为一睹佛骨不惜倾家荡产,或自残以示虔诚。
整个帝国沉溺于病态的迷信之中。
吴世昌先生在其《试论韩愈其人》一文中,曾深刻剖析了佛教在中古时期的社会影响。他指出,“从南北朝以来,佛教的寺宇变成了政治避难所,变成了躲避徭役和赋税的逋逃薮,国家的户口锐减,而僧尼的人数大增,无数显贵为了享受特权度为沙门。那些所谓救苦救难的渡缘人,在礼佛这块遮羞布下丑态尽显,成了夺百姓之食,剥万民之衣,蛀国家之根本的蛆虫。”彼时的大唐,自玄宗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余毒未消,国力已是摇摇欲坠,不堪重负。在这样的危局之下,佛教的过度兴盛,无疑加剧了社会矛盾,侵蚀了国家根基。韩愈敏锐地察觉到这股暗流,深知若不加以遏制,必将酿成难以挽回的大错。
在此之前,韩愈的妻子卢氏,曾希望韩愈收敛性情,不要事事逞强。并写给韩愈一句话,"人求言实,火求心虚。欲成大事,必先退之”。韩愈也深以为然,便把“退之"二字作为了自己的表字。
然而,这一次,面对荼毒社稷的佛骨,韩愈深知,他必须堵上自己的性命,宁与天下歪风邪气为敌,也绝不能退。他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为大唐社稷正本清源。
于是,他再一次站在风口浪尖,写下了那篇激荡千古的《论佛骨表》。
这篇奏疏,字字如铁,重重击打在朝堂之上, “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再次读起这段话,我仿佛仍能看到那个从文武百官中缓步出列的韩愈。他就这么昂着头,站在宣政殿幽暗的光影之中,为他心中的道义再一次飞蛾扑火般站到了那些人的对立面。
《旧唐书》记载, “宪宗怒甚。间一日,出疏以示宰臣,将加极法”。唐宪宗读完《论佛骨表》大怒,下令要以极刑处死韩愈。在这篇文章中,韩愈认为以佛道治理国家会引发无尽祸乱,举例说明了自古以来笃信此道的皇帝都早早崩逝,既然佛骨不能立国,又不能长寿,因此奉迎佛骨毫无意义。他还主张应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
此文一出,韩愈得罪了无数权贵与信众。
韩愈一生笃信儒道,讲仁爱、重民本、敬鬼神而远之。他的忠诚,不只是对宪宗一人,更是对大唐江山社稷。旁人不敢言,他敢言;旁人不敢为,他敢为。
在群臣的极力劝谏下,宪宗仍要杀韩愈而后快。但唐宪宗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昏君,他很爱惜韩愈的才华。
于是稍降怒气的宪宗朱笔一勾,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
被贬后,有人劝慰韩愈,韩愈只淡淡地说:“言涉不敬”,韩愈承认自己或许因言辞激烈触怒圣上,但此事无悔,问心无愧。
半生功名,旦夕之间化为乌有。韩愈带着失落,在隆冬苦寒中踏上前往潮州的流放之路。路过蓝田县时,天下起了大雪,噩耗再至 —— 自己的家人因受牵连被逐出京,幼女却在途中病逝。韩愈悲痛难抑,却也只能咬牙前行。
潮州远离中原,素为流放之地,山水瘴毒,民风荒蛮。韩愈与家人跋涉数月,终于抵达。初到潮州,满目皆是恶山恶水,他在《泷吏》中写道, “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这是他对潮州的初印象。心中虽有惊惧,韩愈依然坚守初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自己只要能为国家除弊,即便是献出自己的性命,也无所畏惧。
真正的强者,从不抱怨环境。
韩愈很快调整心态,召集官吏熟悉政务,深入田间体察民情。他祭雨乞晴,修渠铺路。当时潮州鳄鱼成灾,时常伤人性命,为了破除当地百姓对鳄鱼的恐惧迷信,韩愈写下了《祭鳄鱼文》,激励当地百姓组织反抗,通过制作“强弓毒矢”和涂满硫磺的猪羊投入恶溪来驱赶鳄鱼。最终解决了鳄患,得到了百姓的称颂,成为一时佳话。
除此之外,韩愈废除了当地“以男女为隶,过期不赎终生为奴”的陋习,推行“计庸折值”法;兴修水利,推广北方的耕作技术,改善当地贫瘠的百姓生活。更重要的是,韩愈十分重视当地的教育事业,大胆启用人才,将俸禄全部捐出,兴办学堂,聘请乡贤执教,扭转了“潮人未知学”的局面,为潮州文化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宋以后,潮州人才辈出,百姓以“韩江”“韩山”纪念其恩德,后人有诗云:“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而做出这一切,韩愈只用了八个月。
元和十四年,适逢大赦,韩愈调任袁州刺史。韩愈外调的短暂时间里,大唐的政局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唐宪宗于盛年崩逝于大明宫,强行续命的帝国,也重新进入了死亡倒计时,藩镇势力再度死灰复燃,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心中皆生出取而代之的僭越之念。承德军都知兵马使王廷凑杀害了自己的上司,自立为节度使。朝廷派兵剿灭却屡屡受挫,河北局势岌岌可危,即位不久的唐穆宗焦头烂额,一旦河北局势控制不当,全国的节度使必定望风而动。到那时,百姓首当其冲,举国悲鸣,王朝倾覆不过在片刻之间,所以必须有人前往交涉,稳住河北局势。唐德宗兴元元年,同样是为了安抚叛军,大唐名臣颜真卿受命前往淮西节度使李希烈驻地谈判,后被残忍杀害。
如今颜鲁公血迹犹在,又有谁再敢罔顾性命前去安抚呢?
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淘尽了多少风流人物,却总有那么一群脊梁,在国家危难的惊涛骇浪中,逆流而上,甘之如饴地冲在最前方。他们并非铁石心肠,亦是血肉之躯,却为了心中的大义,将生死置之度外,虽九死而无悔,虽万难而无惧。
这一次,字“退之”的韩愈再次站了出来。
长庆二年,朝廷赦免王廷凑及成德军兵士,命韩愈为宣慰使,前往镇州。史书载,叛军头领王廷凑为人奸诈,嗜血成性,稍不顺意,便有几百上千亡于他的刀下,是个名副其实的杀人魔头。所有人都觉得韩愈这次估计是回不来了,宰相元稹为此痛惜道“韩愈可惜”,唐穆宗下令后也后悔了,于是派快马想召回韩愈。韩愈见到来使只是匆匆下拜言道, “止,君之仁,死,臣之义,安有受君命,而滞留自顾。”说罢,头也不回,径自前行。
而在镇州,王廷凑用铠甲的寒光、出鞘的刀刃,已经表达出了他对朝廷这次安抚行动的态度。面对王庭凑的威逼,韩愈毫无惧色,开门见山直言“安史之乱以来,凡叛族皆族灭,无善终者”,一番慷慨陈词,给王廷凑讲明了归顺朝廷与反叛朝廷的利害关系。
王廷凑并非不懂这套说词,要不然也不会谋反了。但韩愈善于把握人心,巧借“服从众意”为台阶,给了王廷凑足够的体面,使王得以归顺,化干戈为玉帛。叛军动摇,最终归附朝廷,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从镇州归来的韩愈随即转任吏部侍郎,次年擢升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在《资治通鉴·唐纪》中曾记载,六军将士听说韩愈就任京兆尹后,都不敢做违法之事,私下互相告诫“是尚欲烧佛骨,何可犯也”,意思是说,这个人连佛骨都敢烧,谁敢犯法啊。
不过此时韩愈身患疾病,京兆尹只做了两年,便因病告假了。
在最后的这段日子里,可能是韩愈一生中最为平和舒心的时光了,早春时节,万物复苏,春意融融。韩愈邀请挚友张籍同游踏青,兴致所至,写下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春色融融,诗意满怀。
早春的午后,长安街头人声鼎沸。一位两鬓斑白、背脊微驼的老人,背着双手,缓步踱行。细雨如丝,斜洒在青石板上,道旁的小草新添嫩绿。老人抬头望向远山,脚步渐缓,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时光如水,恍惚间,眼前的老人仿佛又化作贞元二年初入长安的青涩少年。
长庆四年,韩愈在挚友张籍的陪伴下辞世,终年五十七岁。
因韩愈一生与宗教的冲突与纠葛,他的死因一度成为众说纷纭的话题,流言与猜测并起,史料却对此讳莫如深。某种意义上,他的真正死因,也成了历史的谜案。
行文至此,韩愈那句在《祭柳子厚文》中的慨叹,不禁回荡在我耳畔:“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竞亦何较?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人生一世,不过大梦一场,其间的利害得失,又何须斤斤计较?梦醒时分,方知万事皆空,一切悲欢离合,皆如过眼云烟,不值追忆。这本是韩愈祭奠挚友柳宗元之语,却也恰如其分地道尽了他自己一生的豁达与感悟。而这与张籍在《祭退之》中对韩愈临终神态的描绘却是形成了奇妙的内在呼应与共鸣,诠释了一种对生命与死亡的超然。“自是将重危,车马候纵横。门仆皆逆遣,独我到寝房。公有旷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晨,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
回首韩愈一生,从贞元二年那个饥寒交迫却目光坚定的少年,到长庆年间两鬓斑白的京兆尹,变的是容颜与官职,不变的是一腔赤诚、九死不悔的孤忠与担当。科场蹭蹬,难消济世之志;贬谪流离,不折为民之心;刀斧加身,未曾退却守道之胆。他用一生诠释了“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儒家精神,这份孤勇与坚守,穿越千年,依然令人肃然起敬。
诚如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所赞:“韩愈其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气。”这寥寥数语,精准概括了韩愈波澜壮阔的一生,以文笔扭转颓风,以道义匡扶天下,以忠诚触怒君王,更以非凡的勇气与智慧,瓦解了叛军的士气,化解了社稷危难。这份穿越千年的精神力量,至今仍激励着后人。
文末,心有诗曰:
贞元少年入帝京,寒门学子志凌云。 三番落第心不改,一片丹诚道自明。 敢谏佛骨惊朝野,甘赴潮州济苍生。 文起八代衰微势,千载文宗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