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的孤独

严伯钧老师在《对立之美》[1]中曾有一句经典的话,“假如你看到一幅画,像是莫奈的,但又没有莫奈优秀,那么大概率就是毕沙罗或西斯莱的作品”,看到此句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我也喜欢西斯莱的作品,但这句话真不是什么贬义,因为莫奈他作为印象派的创始人之一、宗师级人物,真的强的离谱,他对于光的追逐到达了一种癫狂,不同于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他主导下的成熟印象派放弃了形,而去追求了一种微妙的自然光下的色彩层次和效果,冲破了明度的桎梏,实现了色彩上的突破,以纯度色彩来显现事物的同时表现出一种弥漫的光的氛围,如托尔斯泰所言,“艺术不是技艺,而是艺术家所体验的感情的传达”,这因如此,当了解和理解莫奈的一生后,再去看他的画作,你会发现克劳德·莫奈作品的真正的魅力,那是穿透生命追逐到光的奇迹。

1840年11月14日,莫奈出生于法国的一个商人家庭。作为从小非常调皮的孩子,莫奈从小就表现出了叛逆的性格。他既不愿意去上学,也不愿意被任何礼教管束。相比于学业,这个男孩似乎更喜欢海浪与天空,这个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什么东西,他等待着,等待着被发掘的一天。

作为过来人,父亲希望莫奈继承自己的事业,当时莫奈如果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去从商,那么他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如果莫奈听从父亲的建议去从商,那么他就不用面对那些未知的将来和迷茫的远方,但这个世界上也绝少了一个伟大的画家。

但莫奈毕竟是莫奈,当生活为这位执拗的年轻人敞开了一条道路时,他断然的选择了拒绝。在那个晚饭的餐桌上,莫奈告诉父亲,他不能接受他的建议,因为现在的他正准备前往巴黎,前往那个时代最美丽的地方,他,克劳德·莫奈要在那里成为一名画家。

1859年,19岁的莫奈来到了巴黎,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而言,巴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震撼。成千上万的画作,他们中的每一幅都美丽得让人绝望。还有那些年轻人,那些快乐的鸟儿总是聚集在咖啡馆里,他们聪明的脑袋正在发光,它们漂亮的嘴巴里总是时不时的蹦发出那些艺术的灵光,整个城市都在沸腾。那些艺术家们在巴黎打造出了一个艺术的天堂,没有一个画家能在这种环境里保持冷静。

在给家人的信中,莫奈这么写道,“你们能够想象我有多么快乐吗?在这里,我每一天都在发现更多更多美丽的东西。最近几天,我的头都快要裂开了,天哪,我真的想把它们全都画下来。哎,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困难,现在的我还不能掌握它们,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学习”。

1864年,转眼间莫奈已经在巴黎学习了五年了。在这五年的巴黎生活中,他渐渐结识了毕沙罗、雷诺阿这些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那时的他们都还名不见经传,比起名声与财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生计发愁。走在大街上,没人会用正眼瞧他们,灰头土脸,身无分文,可是他们中没有哪怕一个人放弃过自己的梦想。如果你站近点看他们,就会发现有一团火焰在这群人的心中燃烧。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们被指责粗糙、叛逆、目无师长。他们被父母责骂,被同行嘲笑,可十年后,正是这些被社会唾弃的年轻人改写了历史,他们的爱与梦想终将改变时代。只不过,现在的他们还需要等待,他们需要等待一种全新的风格,他们需要等待一个豁然的灵感,他们需要等待一个天赐的时机。

在漫无尽头的等待中,莫奈与他的朋友来到了田野。那是奇迹开始的一年。那一年,草地上的午餐第一次在沙龙中展览,这幅以赤裸平民作为绘画主体的油画,打开了画家心中尘封的大门。他不仅嘲讽了那些墨守成规的学院派,更鼓舞了那个时代所有不愿循规蹈矩的年轻人。从那一刻起,莫奈便坚定了他革新绘画的决心。他与好友雷诺阿常常一起外出绘画,在那天地之间,两位好友有说有笑地捕捉着大自然带给他们的全部感受。他们画风、画海、画人,画所有他们看到的一切,这一段时间画出了我特别喜爱的画作 —— 《清晨时沙伊附近的干草堆》、《日暮》等等。

而也正是那段时间,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莫奈的画上,她的名字叫卡米耶,也是我心中神作之一《睡莲》的原点。

莫奈的一生中画了很多很多的画,可当中的人像却没有几个,而在这为数不多的几幅人像里,几乎全部都是卡米耶,比如非常著名的《绿衣女人》、《春日》、《撑洋伞的女人》、《坐在花园长椅上的莫奈夫人》等等,卡米耶作为莫奈一生中最深爱的人,在塞纳河畔相遇,在生命的河流里缠绵,爱是一阵狂乱而又止不住的心跳,它把两个人的心如此热烈的碰撞在了一起。当莫奈望向卡米耶,当他们的双手紧紧相握,那爱情的力量便充满了全身。

那是眼睛,是鼻子,是风,是窗外洒下来的每一缕阳光,它照耀着这两个年轻的生命,把世界上最甜美的果实都与他们分享。

莫奈与卡米耶度过了很长一段幸福时光,可奈何冬日里的阳光总是短暂的,当莫奈向家人介绍起卡米耶时,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一个绝望的“不”。一个多么简单又让人绝望的回答,击碎了两人对未来幸福的憧憬。他把一对热恋的人那么残酷的拉回到了现实中来。此时的莫奈必须做出选择,他要么屈从于家庭和卡米耶分手,要么与家庭决裂,就此过上没有任何经济救济的生活。这位叛逆的年轻人并没有犹豫,在那个并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他拉住了卡米耶的手,他抱住了她,没有再说什么。

从此以后,他们的世界就只剩下彼此了。

1868年,对于莫奈来说是痛苦的一年,在失去了家庭的补助后,一切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买不起颜料,买不起画笔,他没有钱来填饱爱人的果腹。这个天才的心中有着强烈的创作欲望,可是这个世界上却没有一个可以欣赏他的人。他曾那么相信自己能够成功,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不见了。卡米耶苍白的面容是那样刺眼,他刺痛了莫奈的心房,他所有的世界。他那么爱这个女人,可他却帮不了她。他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他什么也给不了。那年夏天,绝望的莫奈跳进了黑色的河里。

幸运的是,莫奈的自杀并没有成功。在后来的一个夜晚,卡米耶又在家中看到了他的男人。他看着他的身影在画布前不断游离,嘴里还时不时的发出琐碎的喃喃声。生活的一切都没有着落,烦闷的乌云时不时找上他的心房。事实上卡米耶从来没有恨过莫奈,她烦躁、失落、痛苦,可她爱他胜过这世上的一切。因为这一份爱,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不在意贫穷的生活,不再以暗淡的前程,她不会抛弃他,永远永远不会。于是那个天才的画家背后出现了一个坚定的女人,她总是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爱与温柔。

在爱人与朋友的支持下,莫奈的画技突飞猛进,他逐渐从那些美丽的景物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画风。相较于学院派沉闷的色调,他更喜欢用那些灵动活泼的色彩。相较于传统艺术对于宏大叙述的追求,他更注重光与影的变换。在那个不知名艺术家的小小画布上,一场改变艺术史的革命正悄悄上演。那是绘画第一次毫无掩饰的从对客观主体的描摹转变为对主观感受的阐述。从那一刻起,画家不再是他们所画物体的奴隶,而是整个画作的主人。

在随后1874年的展览上,莫奈展出了他全新的作品,这幅作品的名字叫做《日出·印象》。清晨的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早上的迷雾还迟迟不肯散去,三只小船在这朦胧的光线里若隐若现,他们飘荡着,飘荡着,渐渐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这就是莫奈的《日出·印象》。在当时,这幅画作一经问世就引起了不小争议。媒体记者对这张画无比的嘲讽,他们说这张画是简陋的,未完成的。正如画家对他画作的命名一样,这样粗糙的作品,与其说是一幅画作,不如说是一个人的一点印象。印象这个词就是从这里出现的,他本是记者用来嘲讽莫奈与他朋友的一句玩笑,可在一段时间的思考后,这些年轻人发现这个词其实是描述的十分贴切的。于是在那个瞬间,一个将在艺术史上掀起一阵革命的画派就此诞生了,它的名字叫“印象派”(也可以理解为对一个事物的视觉知识为零,只有对这个事物的纯粹视觉感受)。

在印象派诞生的初期,画家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善,虽然很多人都在议论自己的画作,可是真正愿意出钱买他们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莫奈也经历着人生中最难熬的时期,而妻子卡米耶在生完第二个孩子后,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她患上了癌症,已经时日无多了。为了治疗卡米耶,莫奈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钱,可卡米耶最终还是死了,年仅37岁。

在一次次痛苦的折磨与呻吟中,她离开了莫奈。看着那个被疾病折磨的只剩骨架的身体,莫奈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下。他没有办法,他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个生命中最为痛苦与绝望的时刻,面对着这个自己最爱的人,他克劳德·莫奈却什么也做不了。

在卡米耶死后的很多天里,莫奈一直都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他一次又一次来到卡米耶的床前,可是这位女士却再也没有醒来。在潜意识的指引下,莫奈拿起了他的画笔,她要为卡米耶画最后一幅肖像,在灰白色调的呼啸下,卡米耶冰冷地躺在画面中央,所有的一切都在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在分离。那些光与影,那些希望与生机,那些值得他为之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都随着这个女人的离去而消失不见了。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莫奈,他看着爱人的尸体,不知道自己将要前往何方,而这幅画作叫做《弥留之际的卡米耶·莫奈》,不同于以往所有关于卡米耶的画作,这幅画作的右下角莫奈签名后画了一颗爱心,这是莫奈一生画作中仅有的标志,也是他对这位人生挚爱的留恋。

卡米耶的死给莫奈留下了永远无法痊愈的创伤,即使在莫奈去世前,他也依然没有忘掉卡米耶。可生活毕竟是生活,即使伤口无法痊愈,人们也总要带着病痛活下去。心情缓和下来的莫奈继续着他对艺术的追求。

1884年,莫奈的经济情况终于迎来了转变。在认识了一位名叫保罗的销售商后,莫奈的画越买越多,他慢慢的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当地屈指可数富豪。他买下了一座豪宅,并在里面种满了鲜花与睡莲。

1891年,莫奈此时已经49岁了,此时他的身边一直有一位仰慕他、照顾他生活的爱丽丝,爱丽丝的前夫是个富商,结果破产了并抛弃了爱丽丝和自己的六个孩子,对于爱丽丝深沉的爱,最终让莫奈决定照顾好她,并于1892年结了婚,但众多孩子还是让莫奈承受了很大的经济压力。而在这段时期,印象派终于成为了市场上的主流,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等这些之前默默无名的画家,现在变成了所有人哄抢的对象。

莫奈自己也并没有在成名后迷失,他继续着自己对艺术的追求。鲁昂大教堂、甘草垛、白杨树、国会大厦,莫奈把这些东西画了一遍又一遍。在时间的流逝中,在光线的斑斓里,物体给人带来的印象是那么的不同。莫奈想要做的,就是把这转瞬即逝的美丽都捕捉到画像中。这是一个画家对光影的追逐,是莫奈最擅长的领域。即使过程充满了险阻,最后出现在画布上的却总是一幅幅完美的作品。莫奈的这些画作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1890年,他过得是那么顺利,事业、爱情、名声、金钱,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没人预料到一场风暴将在不久之后降临。

1911年5月,莫奈的第二任妻子去世了,三年后,他最疼爱的长子也因肺病离世。离别总是痛苦的,一个人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离别,都无法从中学到对抗它的手段。有时只是恍惚地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乎也随着那些人的离开而远去。

莫奈坐在他的庭院里,一个人静静地发呆。三十年前的他是那么贫穷,在那个房间里,他看着卡米耶冰冷的尸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卡米耶那痛苦的表情。他害怕,他自责,他总是想着,如果自己能够多挣点钱,那么卡米耶是不是就不会死。可现在他有钱了,他买了豪宅,买了庭院,他买了所有他看到的一切。

可是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依然谁也留不住。

在那些沉默的夜晚,莫奈一个人躺在床上,他的眼睛逐渐模糊了起来。命运仍没有放过这个可怜的老人。在月亮的哭泣声中,莫奈被确诊了白内障,对于一个用一生时间去追逐色彩的画家来说,也许没有什么比剥夺他的视力更加残忍的了。

莫奈的手上拿着画笔,可他却看不清这个美丽的世界。

人们常常以为我们努力一辈子去磨炼自己的心灵,就是为了能够安度晚年。可现在我们也许要说,人在岁月中锻炼出的那些所谓成熟,所谓稳重,都不过是为了应对晚年时的孤独。老人的生命是痛苦的,他们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他们所有的爱人都在远去,在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之前,为什么人们一定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对于这个问题,莫奈也没有答案。作为一个画家,他所能做的就只有拿住他的画笔,他不能放弃他的艺术,永远不能。于是在那个被剥夺了色彩的世界里,在那个悲伤绝望的房间中,莫奈开始了他与生命最后的斗争。他要与时间做最后一场赛跑,他要与死亡做最后一场较量。

1926年,在莫奈去世的那一年,他画出了他人生最后的一组组画 —— 神作《睡莲》。

在这幅神作中,莫奈放弃了自己擅长的冷与暖的对比技法,而是在云彩倒影中,添加了少许的暖色,使得大片的浅色能与池水的蓝色及阴影相接,并与蓝色的水光柔和的交织出幽光泛于湖面之上,这组画作为一个老人在临走前对世界的回望,这一幅画被赋予了太多意义。

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曾写“凡是如此这般成其本质的东西,就‘在阴沉乐趣中’”,在这种“阴沉乐趣”中,莫奈用睡莲表达了如清晨或雾霭时分扑面而来的微凉气息,暗指了一种沉郁的存在体验,在表现上它象征着一个老人与生命的和解。这不是一些愤怒的画作,而是莫奈通过他的疾病描绘出的全新世界。牟宗三先生曾在《佛性与般若》中提到“圆通无碍的自由状态”,而这就是美学的极致,感性的圆满。莫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自己模糊的视野与多年来绘画的经验融合,为自己这个白内障病人找到了一种独特画法,达到了“坐忘”的境界。

如果我们仔细品味这幅画,我们就不难发现,在这些没有了地平线的画作里,一切都像梦一样奇幻。人们尝试着为自己的眼睛找一个歇息的地方,可最后他们却发现,画中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让他们停歇。

这个小小的池塘里,似乎包含着一个空无所及的梦,包含着一种永不存在的快乐,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屏息,向那幻影致敬。

深蓝的水面下,似乎藏着莫奈对生活的记忆。他的爱,他的生命,他的悲伤,他的痛苦,他的梦想,他的一切,所有的热烈都在这里归于平静,他们像睡莲一样荡漾在水的一方。没有答案,没有结果,只有那么模模糊糊的印象,那么清清楚楚的人生。

那不是死亡,那是克劳德·莫奈曾来过世界的痕迹。

引用链接

[1] 《对立之美》: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334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