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人生 义山无题

如果说李白是划过盛唐天空的一颗白昼流星，杜甫是迫近中唐地平线的一轮如血夕阳，那么李商隐就是随晚唐长河漂摇而去的一盏孤灯，闪烁的是对人世无限的眷恋与深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元好问曾感慨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李商隐的西昆体诗用典华丽，梦幻朦胧，其中神秘典雅的气息和曲折晦暗的深情受到无数诗人们的追捧和向往，但却没有人像郑玄注解古书那样为他的诗作出完美注释，却是一篇景色引人难。在我读来，李商隐的人生和他的诗一样，一生爱写无题，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猜想，而不管哪种猜想，往往都带着伤感和遗憾，也变成了一道难解的人生谜题。

李商隐出生的那一年，李白与杜甫已经去世了五十多年，安史之乱也已过去了五十年。而李商隐在十岁那年，其父亲就去世了，他也因此不得不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于是李商隐开始做起抄写工（因为当时的公文和书籍都需要人抄写），除此之外，他还卖劳力干苦活赚工钱。孤苦伶仃的李商隐特别刻苦和勤奋地读书，希望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他的刻苦和天赋，使得他写出一手秀丽的工楷与诗词古文，这让他逐渐有了一些名气。

16岁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李商隐的人生轨迹。朝廷翰林学士令狐楚提拔升任地方官，又因唐朝流行行卷（就是要让自己的诗文写成卷轴，呈送给当地有地位的名人看，以得到他们的推荐和赏识），于是李商隐就把自己的诗文拿给了地方官令狐楚看。令狐楚看后赞不绝口，非常欣赏他的才华，马上吩咐人把李商隐请到府上，并告诉李商隐如果想做官，就要学习彼时流行的骈文。令狐楚也是对李商隐十分器重，不仅亲自教授他写骈文，还让自己的儿子令狐涛与他交好，而这令狐楚的骈文也是一绝，曾与韩愈的古文、杜甫的诗歌被公认为三绝。

在这之后的几年里，李商隐参加了两次科举，都没有考上，要知道，唐朝科举若是没有达官贵人的推荐与赏识，几乎是很难考上的，比如王维刚到长安就得到了玉真公主的赏识，白居易是因为得到顾况的称赞而名声大振，等到李商隐第三次科举时，有一个主考官和令狐绹（令狐楚的儿子）是好朋友，令狐绹就努力向他推荐李商隐，说这也是他父亲令狐楚非常欣赏的一个年轻人，于是这一次李商隐考中了进士，那年他25岁。

李商隐考中进士的当年，令狐楚就病逝了，而时任泾源节度使的王茂元也在此时注意到了李商隐，王茂元也是个人才，自少时便勤奋好学，且骁勇善战，文武双全，读了李商隐的诗词文章后，非常欣赏李商隐的才华，于是李商隐在参与料理了令狐楚的丧事后不久，李商隐就到了王茂元的府下成为了他的幕僚，一直感情不顺的李商隐还认识了王茂元的女儿王晏媄，一见钟情，王晏媄知书达理，性情温婉，让李商隐非常着迷，王茂元见二人情投意合，不久便将自己的女儿王晏媄嫁给了李商隐，然而就是这桩婚姻，将李商隐拖入了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

因为令狐家是牛党，而王茂元是李党，两家在朝野中是死对头，令狐家对李商隐有知遇之恩，他也是因为令狐家的帮助才考中了进士，然而就在考上进士且恩师令狐楚刚刚去世的时候，李商隐就娶了王茂元的女儿，所以李商隐就被牛党骂忘恩负义，在后来参加授官考试时，虽然李商隐考的仍然出色，但是在复审中却被除了名，原因是“此人不堪” 。李商隐和令狐绹也是少年相遇，一同成长，最后李商隐却选择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这让令狐绹感到了背叛。十年以后，令狐绹在官场青云直上，当落魄不得志的李商隐再去找令狐绹帮忙时，令狐绹就再也没有搭理李商隐了，也算是彻底的绝交了，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郎君啊，你现在做了高官，虽然你们家的东阁，我以前常去饮酒论诗，但现在连窥探的机会都没有了。

27岁时，李商隐再次参加了授官考试，这次通过后不久，他被调任弘农县尉，被迫远离了权力中心，在此期间，李商隐过得并不如意，常受到当时上司的刁难，没过两年，他就辞职了。30岁时，李商隐所崇敬的李党首领李德裕得到了唐武宗的信任和重用，李商隐本有机会重回权力中心，然而他却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必须回家守孝三年，而这三年正是李党执政最辉煌的时期。等李商隐结束守孝重回朝的时候，当时权倾一时的李德裕因为武宗的去世而被迅速排挤，牛党势力重新抬头，李商隐错过了最好的时期，此后直到去世，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重用的机会了。

李商隐一直为仕途的不得志而郁郁寡欢，35岁跟随被排挤出京城的郑亚来到了桂林任职，在桂林不到一年，郑亚就再次被贬了官，李商隐也随之失去了工作，李商隐又回到了长安，也就是此时，穷困潦倒的他再次找到昔日好友令狐绹帮忙，可想而知又遭到了拒绝。李商隐只能通过考试，得到了一个县尉的小职位，官职卑微，前途渺茫。又过了一年，李商隐又得到了节度使卢弘正的赏识，并在他的邀请下前往徐州任职。卢弘正能力和家世都不错，李商隐抱住他大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仅仅一年多后，卢弘正就病故了，李商隐不得不再一次另谋生路。

39岁时，李商隐的妻子王晏媄病逝，李商隐和妻子的感情是非常好的，李商隐伤痛欲绝，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妻子的时候，“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赵良这个典故出自宋玉的神女赋，形容女子的光彩像太阳初出，照在新梁上，兆良初有情，说的就是这个美女，她不仅光彩动人，并且对我也是初有情意的，而出水救之明这个典故源自曹植的《洛神赋》，这句形容王艳美像出水芙蓉一样美丽。所以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李商隐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在恩师令狐楚刚去世时迎娶王晏媄，他自己可能也知道这对他的名声和仕途意味着什么，但是他还是先选择了爱情，这是他浪漫爱情的起点，也是他蹉跎一生的转折点。

仕途不顺的李商隐多年在外辗转，他们夫妻聚少离多，但家境优渥的王氏多年来一直支持丈夫，尽心照料家庭。李商隐有非常多的诗句表达了他对妻子的情感和聚少离多的思念之苦，“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可想而知，当妻子去世时，李商隐的痛苦和内心的愧疚，“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在安排完妻子的后事后，同年秋天，为了生计，李商隐应四川节度使的邀请前往了四川任职。此时的李商隐心已经凉了，他再也没有心力去追求什么了，似乎人生只剩归途而已。

妻子的去世和多舛的仕途使他郁郁寡欢，在一个雨夜，他又想起了妻子王晏媄，写下了著名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虽然有说法是写给友人的，但是我却觉得这首诗更像是写给妻子的悼亡诗。我生在巴蜀，连夜的暴雨涨满秋池，我恍然间想起你，曾问我何时归去，可我也不知归期何时，何时才能再和你共剪西窗烛，烛火前，把我在巴山雨夜中对你的思念一一细数给你听。这让我想起苏轼在悼亡诗《江城子》中写到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面对生死相隔的爱人，心中有太多的思念和悲伤，想和对方说，可是孤坟远隔千里，根本无处诉说。

后来又在外工作了几年，李商隐还是罢职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闲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47岁时，李商隐在故乡病逝，结束了他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李商隐一生的仕途仿佛是受到了某种诅咒般的不幸。令狐楚很欣赏他，可是在李商隐考中进士的当年就死了。有一个叫崔戎的节度使也很欣赏他。李商隐刚到他那儿没过一年，崔荣也死了。郑亚也很欣赏他，他跟着郑亚去了桂林，也是没过一年，郑亚就又被贬了。还有卢弘正也是非常欣赏李商隐，然而仅仅一年多后，卢弘正就病故了，在李党最辉煌的几年，李商隐又不得已在家守孝，每次仕途稍有起色，就被现实狠狠地扑灭。

李商隐曾写道，“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我勤奋刻苦，本应该是有所成就的，但可能自古以来，才干和命运总是相互违背的吧。

在他生命的最后，李商隐写了那首著名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为什么无缘无故有五十弦？让人听起来如此的伤感与悲伤？每一个声音都让我忍不住回想往事。我曾幻想自已在梦中栩栩然如蝴蝶飞舞，醒来后却还是那个平庸的我，我只剩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般难以实现的遗憾，回想当年美好的年华，我曾经有过“沧海月明珠有泪”那样美丽的悲哀，也有过“蓝田日暖日生烟”的美好想象，可是现在都成了过去。这些理想，这些美好和遗憾，并不是等我现在回忆起来才感到难过，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深陷在惆怅和迷茫之中了。

李商隐用《锦瑟》为自己的一生蒙上了最后一层伤感遗憾的色彩，李商隐曾写道，“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我们都是沉默在人世间的苦海之中，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是如此的渺小，要等到何时才能被救赎？可能只有真切体会过人生痛苦、遗憾和离别的人，才能更理解李商隐为什么能写出“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的孤寂与悲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