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识分子

坐高铁出差的路上，读到了季羡林的《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勾起了我小时候关于爷爷的回忆，爷爷是个典型的老知识分子，但在我小学三年级左右，爷爷就得了肺癌去世了，所以我对爷爷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一个瘦削但又饱含文人气质的老者形象，坐着太师椅在院子中间晒太阳，笑呵呵的看着我玩，跟我嬉笑间总是蹦出来一些当时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语，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记忆也越来越模糊，所以至今我比较难过的就是当时有个相机的话该有多好，给爷爷拍几张照片也算留个念想。

爷爷是个倔强的老知识分子，之所以说他倔强，是因为他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前后，一生起起伏伏，从家族辉煌到家道败落，但自己的脾气性格从来没变过，又有着一个老知识分子的价值观标准，他在十里八乡是有名的”老四书“，老四书什么意思呢，指的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当然，老四书是泛指有文化的知识分子，除了见识颇广，还写的一手好书法，且对风水研究颇有见地，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文化人。

话说我太爷爷从外地迁到老家这里，遍地是荒山无人开垦，太爷爷和太奶奶都是勤劳人，喜欢种地，但你不得不承认的是，因为山村闭塞，真的不乏有太多好吃懒做之徒，反而和我小时候观念里面朴实无华的形象大相径庭，太爷爷太奶奶就用双手把一座座山开荒种地，听我父亲说，太爷爷太奶奶即使后来有钱后身上也都是伤，尤其是手看起来十分臃肿粗大，常累到发昏，勤奋致富渐渐家里殷实起来，成为人们那个时代口中的”小地主“（但是是没有剥削的），家里还雇佣了佣人（下一段有说佣人怎么招的），太爷爷也十分重视子女教育，给爷爷请了不少教书先生，读书和练习书法。太爷爷和太奶奶心里也是十分善良，从不与人交恶，小时候父亲给我讲家族故事时候，讲了很多太爷爷太奶奶有趣的故事。

其中有一个故事印象很深，太爷爷太奶奶在门口有一个大菜园，晚上挑着灯出来，看到菜地里有个黑影，虽然太爷爷想抓贼，但也怕冲过去出事（因为怕太奶奶在旁边有危险），就等黑影走了过去查看，发现果然是偷菜的，第二天太爷爷再去看，又发现少了不少，后来跟踪发现是村里外来的一个非常贫苦的家庭，因为实在太饿了就到太爷爷菜园偷菜，后来太爷爷知道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偷。后来还找个机会路过他家，太爷爷上门说自己缺个帮手，要不要来家里帮忙，之后太爷爷太奶奶带着不少家里穷还想干活的村里人种庄稼，开地也越来越多（太爷爷太奶奶都有那种土地情节，即使有了佣人，基本上自己动手），逐渐在当地有口皆碑，又能干、有头脑还是有名的大善人。所以我爷爷从小在家族就有着一种荣耀感（这也是他后面思想一个诱因），但有一个不好的事情，因为封建社会父母包办婚姻，太爷爷太奶奶给爷爷找了个媳妇，也就是我的奶奶，因为当时社会的落后，我奶奶文化程度几乎为0，我爷爷并不喜欢，但是没办法。而且爷爷是一个老四书，文化程度太高，说的话奶奶也听不懂，没有共同语言爷爷也只能忍受，而且爷爷受不了奶奶那种聊家长里短的风格，再加上奶奶对子女教育的缺失，这也导致后来与奶奶关系不好经常吵架，再后来索性就不吵了（可能他觉得吵架也没有意义了）。不过有意思的是每次我们小孩去看爷爷的时候，他几乎不吵架，可能怕影响到小孩子。

出现转折的地方，是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地主所代表的封建性质不符合新时代发展方向，地主的土地要分给农民，佣人们要解散，爷爷从来没有抱怨这件事情，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传统，爷爷不止一次跟父亲母亲和我说新中国好啊，终于可以没有战争了，赶走了日本鬼子，打败了国民党。但爷爷最难受的是之后被人背后议论，甚至不乏家里曾经帮助过的人，在那个时代尽管爷爷背景成分有点问题，但是他的文化程度确实是太高了，一个地区找不出来几个全才（甚至自己买了教材自学了复杂一点的数学），即便那个时代不少小人诬陷、排挤、刁难，新中国成立后仍有很多政府单位都慕名找爷爷出来任职，大到厂长、小到学校校长等等，但爷爷似乎始终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孤单影只郁郁寡欢，又看不惯得势小人遭人算计，时常破口大骂，各种文邹邹的词语不带重样，后来都骂不过他，爷爷也觉的无聊，终日在家研究周易，学风水给人看宅，再后来爷爷耐不住很多人邀请，还是去了单位，但他的老知识分子的那份傲骨，总是和小人无法为伍，无法容忍就破口大骂，大家都骂不过他，久而久之都怕他，爷爷自己也实在无法忍受，就回到老家里，再之后我也了解的就不多了。但我始终觉得，爷爷的心理历程虽然我已经无法详细得知，但是他那种老知识分子心中是有着天然”士“的内核的。

在我爷爷郁郁寡欢的那段时间里，我父亲也到了十七八岁的年龄了，跟我爷爷说想当兵，我爷爷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觉得男儿志在四方，定当报效国家，没过多久，父亲就去北京军区参加了解放军，后来每次父亲回家，爷爷总是很骄傲，一是我父亲是农村兵，而且非常能吃苦（我父亲参军时候故事也是非常有趣，还有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以后可以写写），从没让爷爷丢脸，甚至被某首长召为专职司机，二是他觉得自己过不去的坎，不能影响后代，就把这道坎埋在自己的心里终结它。

王小波说，“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人，假如遇上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处，活着没意思， 不如死掉”。仔细想想，我似乎也理解了爷爷难受在什么地方，就像季羡林说的那样，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国粹”面子“的主要卫道士，但这个面子对于知识分子包含着太多意味，对爷爷末尾记忆里，他因为饮酒过度病的难受，家里也没什么钱，他忍着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半开着一扇窗户，用酒精麻痹肉体的痛和内心的痛，我小时候个头小，想从窗外望里撇，黑压压的。当听到奶奶喊他，还是拄着拐出来迎接我们，屋子里也亮堂了起来。爷爷去世后很多年，去奶奶家看望奶奶，奶奶打算把爷爷生前剩余的书籍笔记都处理了，我拦了下来翻了翻，上边写了很多关于读过的书的评语、写的文章、对周易的解读，还有关于风水的研究，字体工整且内容不乏趣味，但我奶奶觉得过世的人的东西不吉利要扔掉，且周围人都附和说不好啊不吉利，但我还是任性的留了下来，至今放在我的书柜里偶尔翻一翻，每当我读书读到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文章，还是总能想起我爷爷。

—— 写于 7月21日高铁上